东海之上,日已西沉。
萧白和南宫行相对而坐,海浪拍打在船身上,不断发出啪啪声。一场无声的对峙在两人间展开,暗流涌动。
萧白一瞬不瞬地看着南宫行,似乎不从他嘴里问出答案,决不罢休。
“哈哈哈……”南宫行终于缴械投降,“罢了。既然你叫我一声大哥,不能让你白叫。”
萧白立即抱拳道:“多谢大哥!”
南宫行却抬手止住萧白,道:“你先别急着谢我,这件事我也不知全貌,未必就能帮得到你。”
萧白却笑道:“总能给我些有用的线索。”
南宫行先喝完了一口酒,才娓娓道来,“还记得当年我们互道来历时,我怎么说的吗?”
萧白道:“我记得大哥说自己是要去临安近海做一桩生意,但还没到就被人捷足先登了,这才转而北上准备去高丽。”
南宫行笑道:“渡客,你的记性很好呐。”
萧白本不解南宫行为何提起这件事,却在南宫行的笑意中咂摸出些别样的意味来。
萧白喃喃自语,“临安近海,不就是钱塘港吗。我们当时正在去钱塘港的航路上……”
萧白恍然大悟到,“大哥当年要做的那桩生意是我和阿婉!”
“哈哈哈……”南宫行大笑起来,“就是你们俩。”
萧白深吸了一口气,追问道:“那大哥后来从海里捞了我和阿婉之后,不仅以礼相待,还赠送盘缠,为何没有……”萧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毕竟他也不知道南宫行口中的“生意”到底是什么,是绑票,还是杀人?
南宫行摊手道:“因为当年我也不知道你们俩的真实身份。我猜出你们大约就是那艘船上的人,却想不到竟然那么巧,阿婉就是我要绑的肉票。”
萧白思忖到,当年他们是从清江里出发的,清江里距离钱塘港并不很远,而南宫行说他准备在临安近海动手,也就是说大约从他们登上那艘船时,南宫行就已经知道了。
萧白问道:“大哥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
南宫行道:“东南二海的各大港口都有我们的消息据点。至于你们俩的消息,得来还颇费了一番周折。消息转了好几道手,仿佛就怕泄露源头。我也是花了三年时间,才查到这消息是从帝都流出来的。”
“帝都?”萧白思忖道:“当年我在清江里接到岳父的信,让我和阿婉暗中回京,为避人耳目,特意走水路。这件事极为机密,也就帝都和清江里两处知道。若是从帝都流出来的,莫非是岳父那边走漏了风声?”
见萧白认真推演的样子,南宫行却只是但笑不语。
萧白莫名其妙道:“大哥,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南宫行这才道:“这消息是从帝都流出来的,但是……”
萧白急道:“但是什么?”
南宫行身子往前倾了寸许,盯着萧白道:“确切地说,这消息是从你们大胤的皇宫里传出来的。”
“皇宫?!!”萧白惊到,“大哥是说,是宫里有人要害我和阿婉?”
南宫行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住在宫里的无非皇帝一家人,你和阿婉是得罪了你们的皇帝吗?”
“皇上?”萧白认真推敲道:“三年前,当今陛下还没登基,当时在位的是先帝。先帝是阿婉的亲舅舅,对阿婉一向宠爱有加,说待阿婉如亲女也不为过。先帝在阿婉幼年时,便为她和今上,也就是当年的太子订下了婚约。他不可能会害阿婉呀。”
“万一老皇帝想杀的是你呢?”
“我?”萧白愕然,旋即又道:“我就更不可能了。当年我只是侯府里的一个闲人,既没有袭爵,也没有一官半职。说得直白点,我就是个白身。先帝可能连我这号人都不知道,何至于兴师动众地来杀我,还极有可能连累阿婉。”
南宫行点点头,“这么说也有道理。那除了老皇帝,其他人呢?你们两家在大胤也算是高门大户了,想必树敌也不少吧。”
萧白皱眉,“先帝朝,住在皇宫里的,除了先帝,就是先帝的后妃了。太后是阿婉的亲姑姑,自然不可能。其他的太妃,太嫔,都是上一辈。按理说,和我们小辈没什么牵扯。”
“那先帝的儿子女儿们呢?”
“那就是今上和诸位长公主了。若说长公主们,我实在想不到会是哪位,主要是她们和阿婉也没有什么冲突。毕竟她们将来是要出降的,而阿婉当时和太子有婚约在身,将来是要嫁进皇宫的。至于东宫……”说到这里,萧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当时太子尚未册立太子妃和良嫡,东宫不过几个伺候太子的宫人,品级都不高,应该没有人敢对阿婉动手。大哥可还知道别的线索?比如当年在船上对我们下手的那伙人。”
南宫行垂眸看着杯中的酒,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萧白。
“大哥?”
南宫行叹了一口气,道:“算了,我就送佛送到西,都告诉你吧。当年在海上截杀你们的是莲谷的人。”
“莲谷?”萧白皱眉,“就是那个传闻中专门给历代皇帝培养心腹谋臣的地方?”
南宫行道:“说起来,我祖上和这个莲谷还有些渊源。”
萧白恍然,“所以大哥才欲言又止。”
南宫行点头道:“莲谷的第一任谷主,也就是你们大胤的第一位太师——风华公子慕盈和我先祖是故交。”
“大哥的先祖……”
南宫行道:“就是我们南宫家的第一任海龙王——南宫瑾瑜。据说他们俩师出同门,慕太师是大师兄,而我先祖在师兄弟中排行第四。我们南宫家被赶到海上,还立下了终身不得上岸,踏足大胤一寸疆土的誓言,似乎也是这位慕太师的手笔。”
萧白咋舌,“这位开国太师听起来可不像一个善茬,他的徒子徒孙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人。”
南宫行却道:“不过是皇帝手中的刀罢了。”
萧白拍案道:“对!传闻莲谷只听皇帝号令。所以他们截杀我和阿婉应该是受了皇帝的命。可是不对呀,先帝没有理由杀我和阿婉。”
“如果不是老皇帝呢。”
“不是先帝,那是谁?”电光火石间,萧白震惊道:“今上!”
南宫行点点头,“这也是一个方向。你说过,阿婉曾是你们这位皇帝陛下的未婚妻,但是阿婉现在嫁给了你,为什么?”
萧白下意识地轻颤了下唇,才道:“我虽官拜大司农,但并不是今上身边的近臣,无法揣度到圣心。坊间传闻,是今上移情别恋上了元后,故毁弃了同阿婉之间的婚约。”
南宫行笑道:“这不就是他杀阿婉的理由。”
萧白难以置信,“就因为要悔婚,就要杀人?这太荒谬了。抛开阿婉准太子妃的身份,阿婉也是他的表妹,同他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了。这样做,未免太过狠辣无情了。”
南宫行道:“他是皇帝。你怎么能够用寻常人的准则去审度他呢。”
萧白反问道:“难道皇帝就没有七情六欲了吗?”
南宫行摇头道:“我不知道。或许有,也或许他已经戒掉了。”
萧白突然泄气,颓然道:“我只是为阿婉感到难过。那个人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是她血浓于水的手足,是和她交换过庚帖的未婚夫婿。阿婉出生时恰逢北胡南下,劫虐帝都的‘京畿之乱’。岳母在兵乱中早产,生下了阿婉,慌乱间将阿婉托付给了当时也只有五岁的太子,也就是今上。今上跟着先帝去蜀地避难,却在途中走失,一直到一年后变乱被平定,今上才被找回。据说,今上被找到时,他胸前挂着个贴身的黑布兜,里面有一个牙牙学语的女婴。”
南宫行接口道:“那个女婴就是阿婉!”
萧白点头,“对,那个女婴正是阿婉。你说,一个五岁的孩子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如何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活下去?这其中的艰辛与磨难,可想而知。即便这样,他都没有丢弃阿婉,还把阿婉养活了,带着阿婉一起回了家。这样的情分,即便是和他一母同胞的两位长公主也是没有的,他怎么舍得杀阿婉?”
南宫行叹道:“渡客,你太感情用事了。”
萧白愤慨道:“我只是为阿婉鸣不平!”
其实,萧白已经想通了,那个在他和阿婉归途中几次三番要置他们于死地的人就是当今陛下。
当年还是东宫太子的今上,移情别恋上了翎儿,却碍于和阿婉的婚约。大胤自开国以来,历代皇后都是出自言氏一族,先帝是阿婉的亲舅舅,太后是阿婉的亲姑姑,阿婉和他也早已订了婚。想要悔婚,不仅会开罪言氏,更是违逆先帝与太后。
除非言家主动解除婚约,可是想也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还有就是阿婉犯了过错,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解除婚约。可是阿婉一向恪守礼数,从无行差踏错,所以这一点也不成立。
如果,阿婉死了,那么这桩婚事自然便不作数了。
萧白摇头,喃喃自语道:“不对!就因为不喜欢阿婉,就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杀掉阿婉,这个理由不够。”
南宫行问道:“那他后来娶的这位皇后呢?”
萧白沉默了片刻,才道:“元后出自定西侯府,姿容绝代,天真烂漫,至情至性,是世间少有的好女子。”
“听你所言,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妙人。”南宫行话锋一转,道:“除了她本人,她身后的家族势力呢?”
“家族势力?”萧白渐渐觉出些意味来,不需要南宫行再问,自己便说道:“元后是胡人血脉,元氏一族祖居西域,族中男女皆貌美。元氏女子入宫后,多为宠冠六宫的贵妃,所以以元氏为首的西域武将势力又被称为贵妃党。多年来,元氏都替朝廷镇守着西域。元后一入宫,今上便立即擢升其父为太仆,位列九卿;其兄为卫尉,负责守卫禁宫门户。人们都说今上色令智昏,是被元后的倾国色所惑才提拔元氏。或许,今上提拔元氏,并不是因为元后。”
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萧白却抓不住。
“你们的皇帝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提拔元氏,要倚靠元氏,才娶了他们家的女儿。”南宫行的声音在惊涛骇浪中响起。
萧白震惊,却又即刻明了。是了,这就是他没抓住,却被南宫行一语道出的答案。
见萧白一脸敬服地看着自己,南宫行道:“你不必这样看着我。我在海上称王称霸,却没有你们那么多弯弯绕绕,之所以能道破这件事的原委,还是承先祖余荫。据我先祖说,你们大胤的开国皇帝之所以立言氏女为后,就是这个原因。既然他的祖宗能这么做,他这个子孙后代又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萧白恍然大悟道:“既然今上娶元后是为了拉拢贵妃党。那么今上拒娶阿婉……”萧白回想起自今上登基这三年来,朝中人事的变动,特别是言氏所代表的后党的动荡,岳父辞官,大舅哥被安排到了根本不适合他的武职上。越想,萧白脸色越是苍白。
“今上拒娶阿婉,或许和他喜欢阿婉与否根本没有关系。因为他不想娶言家的女儿,他不再需要后党的助力,反而后党给了他太多掣肘,他要清扫后党。”萧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是他必须要杀阿婉的真正理由。所以,后来阿婉回到长安,嫁给我之后,他就停手了,因为要置阿婉于死地的理由已经消失了。”
南宫行拍掌道:“看来当年东海海难的真相就是这样。那些追杀的目标并不是你,而是阿婉,你不过是被连累的。要杀阿婉的就是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皇帝。”
萧白突然向南宫行郑重一礼,道:“这件事,还请大哥务必守口如瓶,一定不能让阿婉知道其中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