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金陵从未穿过什么鞋子,所以在徐乾要她给自己变一双出来时她怎么也不肯。
“凡人都要着鞋袜。”
“我又不是凡人。”
“衣服也要厚一点,越往凉城走越冷。”
“我是妖,不怕冷。”
……
争执了半天,最后两人各退一步,程金陵必须穿鞋,至于衣服就随她自己。
徐乾决定先带她回凉城,军务繁忙,他已经晚归了一天,不可再耽误了。
更何况,依照程金陵所说,她要找的人,应该就在凉城。
出了燕山,徐乾指着不远处的城墙说:“前面就是豫州,我们去买两匹马。”
程金陵点点头,跃跃欲试,恨不得施展妖力,立马飞过去。
凡人的世界,燕山之外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是新奇的,没见过的,充满了吸引力。
豫州街上热闹非凡,程金陵走一路看一路,一个不留神就又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弄得徐乾时不时就要回头找人。
“徐乾,这是什么?”
程金陵站在一家挂满各式灯笼的店铺前不肯走了。
徐乾看了一眼解释道:“彩灯。”
见程金陵依旧满脸疑问,他又细说:“再过两月就是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到时候会有赏灯大会,大家会挂灯庆节。”
“那这是什么花?”程金陵指着一盏绘着梅花的纱灯。
徐乾看了一眼,“红梅。”
程金陵眨了眨眼睛,徐乾又解释道:“一种只在冬天开的花,殷红似血,香气扑鼻。”
见她舍不得走,在店铺前流连忘返,徐乾便给她买了那盏绘有红梅的纱灯。
一路上程金陵都小心的保护着灯,生怕磕到碰到。
“徐乾,凉城会有灯会吗?”
徐乾沉默了一会儿,“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战乱频发,许多百姓都南下避难了,凉城已经很多年没有灯会了。
“但每年冬天,城里都会开满梅花。”他见程金陵有些失落,轻声安慰道。
出了豫州,两人一刻也不耽误的赶路。
行到回龙山的时候,遇到了一场大雨,而先前刺杀徐乾的人也追了上来。
“徐将军,大难不死啊。”
来的人是余家的死士,如鹰嗅肉,紧追不舍。
在战场上杀不了徐乾,便想着乘他形单影只的时候,派死士将其暗杀。
徐乾沉默不语,眼神凌厉地看着对面的一群黑衣人。
程金陵感受到紧张的氛围,看了眼不动声色的徐乾,正准备问他要不要她用妖力帮忙。
燕山是神山,至精至纯,她是愿力所化,妖力不能伤人,但让他俩毫发无伤地跑掉,还是可以的。
可程金陵还没来得及说话,徐乾就猛拍了一下她的马。
马儿受惊后朝树林深处跑去,将程金铃带离开此地。
几乎同时,徐乾赤手空拳勒马迎上余家死士,混战之中还不忘阻止一两个想追上程金陵的人。
纵使他久经沙场,但双拳难敌四手,几个回合之后就被打落马下,身上也到处都是伤痕。
徐乾皱着眉头喘气,满嘴腥气,他用夺来的剑撑在地上,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已至绝境,但从他的脸上仍看不出一丝慌乱。
“家主多次劝你弃暗投明,你却偏偏冥顽不灵……”
领头的杀手话还没说完,一支闪着白色亮光的利箭凭空而来,一击致命。
周围的杀手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几道白光闪过,次次箭无虚发。
雨势渐大,树林里幽深一片,那白箭又不知从何而来,剩下的杀手不敢再战,纷纷逃走。
徐乾松了口气,仍由自己倒下,豆大的雨滴落到他横七竖八的伤口上,血水混合着雨水,一片刺痛。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雨幕中伸出一只柔弱无骨的素白小手,“上马!”
程金陵披散的黑发紧紧贴在她娇艳的脸颊和单薄的脊背上,白纱衣沾满泥点,又被树枝划的破破烂烂,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至极。
只有挂在马旁的红梅纱灯,被一层薄光笼罩,滴水未沾,干净依旧。
徐乾艰难地仰着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显然,她的去而复返是意料之外的事。
他握住程金陵的手,勉力翻身上马,一时有些失神。
这是她第二次救他了。
夜雨不利于辨别方向,程金陵带着徐乾在山里乱窜,找不到出路。
徐乾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出血,雨水一冲,出血的速度更快了,没一会儿就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程金陵脸色也不好,呼吸都微弱了几分,整个人又烫又累,但看见徐乾快要不行了,还是强行催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妖力给他治伤。
“噗……”
忽然,程金陵猛地吐出一口血来,苍白着脸坠下马。
徐乾身上的伤已经被她治疗地差不多了,此刻眼疾手快地将她捞回来。
大雨打湿了两人的衣服,紧紧贴着两具身躯,感受到了彼此的温度。
徐乾来不及顾忌男女有别,敏感地发现程金陵整个人烫的不正常。
他以为是淋了雨受了寒,沉思了一会儿,便将程金陵整个纳入怀中,紧紧包裹住,为她遮蔽一时风雨。
同时快速勒马朝前奔去。
程金陵很是清瘦,裹在怀里像个易碎的瓷娃娃,似有似无地微弱呼吸不断侵袭徐乾脖颈。
他颤了颤眼睛,拉住缰绳的手越发用力,喉结不受控制地动了动。
先前他重伤不治,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无法辨识道路,但现在伤已经好了,眼前一片清明,很快就找到了出路。
出了回龙山便是歇城。
这是回凉城的最后一座大城镇。
幸运的是,徐乾带着程金陵到歇城的时候,城门已经开了。
他带着程金陵入城,找了一家住下,拜托女掌柜帮程金陵更换了衣物后,又马不停蹄地出去找大夫。
天色还早,很多医馆都没开门。
徐乾就一家一家地敲门,好声好气地请人出诊。
在敲到第七家的时候,有位好心的大夫连脸都没洗,就带着医箱跟徐乾走了。
客栈里,程金陵双眼紧闭地躺在床上,额头上满是汗水,秀眉紧紧地皱在一起。
好像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徐乾站在一旁看着,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是因为自己才害的她变成这样,满心愧疚。
老大夫仔细地把脉之后,得出了结论。
“姑娘应该是淋雨受了风寒。”
徐乾抱拳道:“烦请先生开药。”
老大夫开完药方后,又领着徐乾会医馆抓药。
抓完药后徐乾又回到客栈找掌柜借了药锅开始煎药。
忙活了一上午,才得了一小碗药。
徐乾将昏睡不醒的程金陵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将药吹冷之后,一勺一勺地喂进去。
程金陵被呛到,蹙眉咳嗽了几声,褐色的药水打湿了领口。
徐乾下意识用手去擦,常年拿长枪的手,长满了茧子,不经意间碰到程金陵细腻的皮肤时,像被烫到般缩了回来,五指曲成拳,刻意想让自己忘记刚才的触感。
但被这一茬打乱之后,原本因为焦急而钝力十足的五感,瞬间回归。
徐乾感觉到程金陵发烫的脊背灼烧着他的胸膛,感觉到程金陵细软的黑发让他的下巴微微发痒……
而程金陵对这一切都没有察觉,依旧昏睡着。
徐乾深呼吸了好几次,将烦乱繁杂的思绪压下去,故作无事发生地继续给程金陵喂药。
三天过去了,程金陵依旧高热不退,老大夫也束手无策,徐乾着急了,想着要不要带她连夜回凉城,军营里的军医是从宫里来的太医,医术高超,但又怕路途遥远,程金陵撑不了那么久。
夜里,油灯昏暗,徐乾坐在桌前摇摆不定。
这几天他忙着照顾程金陵,几乎没有时间收拾自己,下颌的胡子泛着青色,眼底的乌黑遮也遮不住。
哪里还看得出来是战场上气宇轩扬的不败战神。
他下达军令迅速又果断,几乎没有遇到犹豫不决的时候。
而现在,却忧心着程金陵的安危,彻夜不眠。
“咳咳……”
徐乾的思绪被一阵咳嗽声打断。
他猛地朝床榻上看去,就见程金陵虚虚地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徐乾的语气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惊喜。
程金陵还是很虚弱,不知道昏睡的时候是不是梦见了什么,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惶恐的脆弱感。
徐乾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去将她扶起来靠坐着。
“徐乾,我做了个梦。”
程金陵怔怔地将视线落到徐乾身上,失魂落魄道。
徐乾低声安抚道:“别怕,有我在。”
程金陵眼眶微微发红,长了长嘴,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徐乾以为她要讲一讲梦中所见,但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说话,便轻声道:“嗯?”
程金陵摇了摇头,“我想说来着,忽然又想不起来了。”
徐乾将被子给她捂好,“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我去给你找大夫。”
程金陵拉住徐乾的手:“不用去找大夫了,他治不好我的。”
徐乾停住了脚步,一时都没注意到程金陵紧紧拉住他的手。
“为什么?”
程金陵虚弱地笑了笑,眼底多了几丝俏皮:“你忘了,我是妖。”
徐乾颤了颤眼睫,对,他忘了。
他忘了程金陵是妖,凡人的大夫,怎么治得好妖的病。
程金陵以为自己解释之后徐乾就会放下心来,却没想到他更着急了。
“那该去找谁?有妖大夫吗?”
徐乾的焦急快要从那双本该波澜不惊的眼里溢出来了。
三天,他耽误了整整三天!
程金陵愣了愣,猛地笑出声:“妖大夫?”
徐乾被她明艳的笑脸惊呆了一瞬,又快速回拢心神,急切道:“没有妖大夫,那该找谁?”
程金陵第一次被人关心,难免觉得新奇:“你很担心我吗?”
徐乾对上她干净剔透的眼睛,顿时心乱如麻,面上却看不出慌乱,镇定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担心你。”
程金陵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点了点头,安慰道:“放心,我们妖的生命里很强的,我很快就会好。”
徐乾见程金陵一副笃定的样子,才放下心来。
只是他忽略了一点,妖,怎么会得人才会得的风寒?
才说了几句话,程金陵又困意上头,迷迷糊糊要睡过去了。
徐乾帮她盖好被子,又将窗户紧紧关上,才合衣躺在不远处,拼凑起来的凳子上。
纵然礼法不可违,但夜里他怕程金陵病情加重,这几日都是合衣睡在她不远处。
等到徐乾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程金陵才缓缓睁开眼。
其实她没有忘记那个梦。
在梦里,她见到了山神。
山神是来惩罚她的,因为她用妖力杀了人。
就是在回龙山刺杀徐乾的那几个余家死士。
“你本是愿力所化,至精至纯,如今却因一时妄念,平白破了自身修为。”
“愿力本是愿主的想往所化,愿望一经实现,愿力也会消失不见。”
“但千百年来,就你一股愿力得此机缘,幻化成形。”
“吾本欲保你继续修行,却不想有今日一事,现将你妖力封印,待愿主心愿完成之后,你便散归天地罢。”
程金陵想起梦中山神的话,说不出自己是难过还是不难过。
她对生命的存在没有很深的体验,生,还是死,仿佛都无关紧要。
可她离开了燕山,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么多新鲜的事,形形色色的人,她还认识了徐乾。
一时间竟然生出些不舍。
希望愿主心愿完成的时候,凉城的梅花已经开了。
她想看一看梅花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