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寒气渐重。
“将军,您要找的人,找到了。”衣着银甲的副将满身湿意的从外面进来,对着案台后面那个满脸冷峻的男人说道。
“另,余家人勾结阿勒刺,正在关外集结大军 。”副将语气渐渐沉重。
余家世代承袭诸侯王位,封地在凉城关外的莫城,永盛十二年,举兵叛乱。
至今十年,边关久战不休。
余家起事多年,仍未破凉城,现在勾结外族,怕是要兵行险招,背水一战了。
徐乾面色微寒,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召关外副将回城,明日辰时,营中议事。”
“是!”
送走副将,徐乾俯身吹灭案桌上忽明忽暗的烛火,朝府中深处走去。
凉城将军府,东厢。
软榻上趴着个赤足的白衣美人,眉目似画,正聚精会神的看着手里的木版画。
雕窗大开,携风带雨,吹乱她鬓边的青丝。
徐乾隔着回廊和窗子看她,微微蹙眉。
凉城苦寒,她却向来不爱关窗,不着鞋袜。
他上前两步想帮她关上窗子,又猛然想起她的话,“我是妖,不怕冷。”
徐乾扶额低头轻笑了一下,索性就站在原地看她。
雨势渐渐变大,看向她的视线很快被雨幕遮住,变得模糊起来。
雨水沿着檐角滑落在台阶上,些许溅上他黑色的衣摆,他却一动不动,恍然未觉。
徐乾和她相识在三月以前。
他在进京述职回凉城的路上,遭余家人暗算,重伤摔下山崖。
再次醒来时,就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蹲在他旁边看他。
甫一见他睁眼,那双似小鹿的眼睛立刻就亮起来。
“你终于醒了!”
徐乾皱眉起身,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困惑的看着自己完好如初的身体。
他明明受了重伤,还摔下了那么高的山崖,怎么会一点伤都没有?
徐乾摸了摸沾满血迹,满是破口的衣裳,还有破口下面完好无损的皮肤。
她见徐乾满脸困惑,笑着解释道:“你身上的伤,我都用妖力帮你治好了。”
徐乾心下一片诧异,谨慎的问道:“妖力?”
她古灵精怪地歪了歪头,指尖发出一道白色的光芒,覆盖住徐乾手背一处细小的划伤,那伤痕竟肉眼可见的迅速消失。
“你是妖?”徐乾语气有些不确定。
她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丝毫不顾及这个世界上有妖,对徐乾来说是多大的冲击。
“我叫程金陵,你呢?”
她亮着眼睛问道,语气有些期待,整个人都凑到徐乾面前,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徐乾被忽然出现在面前的俏脸吓得呼吸停止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马皱着眉头跟程金陵拉开距离。
他自小家风森严,从未和未出阁的女子离的这样近,何况刚才程金陵近得他都能感受到她呼吸。
徐乾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道:“姑娘救了徐某一命,若有所求,自当全力而为。”
程金陵眼睛亮了起来,高兴道:“那你帮我找个人吧!”
徐乾几乎没有犹豫:“好。”
燕山是神山,每隔十年才会出现三天,且只有正午时分可以出入,如若有缘遇见神迹,山神就会赐予实现愿望的神力,助来人实现心愿。
程金陵就是愿力所化,只是她的愿主来去匆匆,山神还未将她化成,那人就不见了踪影。
她脱胎于神迹之中,日夜吸取神的力量,化形为人。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程金陵有些失落。
记忆最深处,就是那道青涩的声音,他说他姓陈,从金陵来,要到凉城去。
所以她给自己取名程金陵。
“那他回来过吗?”徐乾一向话少,可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是很耐心的询问道。
程金陵摇了摇头,“燕山十年一开,他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徐乾略微思索之后许诺道:“姑娘放心,徐某一定信守诺言,助你寻他”。
程金陵兴奋地拉住徐乾的小臂:“你们凡人真好!”
徐乾轻皱了一下眉,将小臂抽出来,避开程金陵的眼神。
他自小随外祖长大,混迹在军营之中,长大后又随父往凉城平乱,从未跟适龄女子单独相处过,一时觉得有些不自在。
“那我们即刻启程。”他轻咳了一声,站起来说道。
程金陵却看了看天色,遗憾摇头:“燕山只开三天,正午进出,我们只能明日再走。”
徐乾不信,试探性地往外走了走,见山中渐渐起了障雾,隐隐有遮天蔽日之势,只好作罢。
一整个下午程金陵都高兴地围着徐乾说话,从山中的四季到清晨和日落,她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要同徐乾讲。
燕山太安静,数十年如一日只有鸟兽为伴的生活,实在太寂寞。
原本以为徐乾很快就会不耐烦,因为神山里的小鹿每次都不愿意听她说话,总是急着要走。
但没想到徐乾很有耐心,或者说他习惯情绪不显于色,总是沉稳的,内敛的,让人难以从他的眼神或表情中猜到他心中所想。
直到月上中天,徐乾看着只有一张床榻的小屋,打断了滔滔不绝的程金陵。
“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赶路,姑娘早些休息吧。”
程金陵看着他往外走的背影,不解地问道:“你去哪儿?”
徐乾脚步一顿,转头见程金陵眼里全是单纯的困惑,怔愣之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男子与女子本就于礼有别,同处一室已是有违礼数,天色已晚,怎可不避嫌?
他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男女有别。”
程金陵皱了皱精巧的鼻子:“你们凡人规矩真多!”
徐乾点了点头,没有反驳程金陵的说法。
他实在没兴趣跟一个小妖怪解释阴阳礼法。
夜里,徐乾靠坐在小木屋的树前闭眼假寐。
这些年,父兄纷纷战死沙场,只剩他一人守着凉城,日日谨慎,不敢踏错一步,心中总是绷着一根弦。
而此刻的燕山一片静谧,只能听见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和偶尔的鸟鸣兽叫,他难得放松下来。
程金陵趴在窗边看着外面靠在树下的男人,眼里全是好奇。
她从未见过人,更何况这还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
徐乾坐行举止全都仪态有度,即便是坐在地上,也不乱分毫。
天刚蒙蒙亮,他就从树下起身,动作干净利落。
在军营的时候,他每日黎明即起练兵,从不耽搁,如今无兵可练,索性在林中慢跑。
燕山草木茂盛,树叶上全是露珠,太阳快出来了,一切都被渡上一层薄光。
一路跑到开阔处,再往前就是一处断崖。
崖边有一处空地,应该是有人刻意清理出来的,地上凌乱的堆放着许多生了蛛网的残破乐器,正中央是坍塌了一半的石台,虽是断壁残垣,但在一片衰败的颓气之中,依旧能望见昔日的荣光辉煌,像是曾经有人在此祭祀过什么。
断崖对面是高耸入云的大山,连绵不绝,云雾缭绕。
眨眼间就是日出,火红的一团从群山后面渐渐涌现,金色的光束透过石台上被整块凿就的石圈,直直投到地上。
那圆状的光束中有一个赤足的白衣女子在跳舞。
身姿纤细,青丝如瀑,满脸悲悯,又略显寂寞。
她的舞姿全然谈不上好,更像是随意的舒展身体,却有一种与燕山合二为一的和谐之美。
万山重叠,朝日如金。
徐乾站在僻静处,短暂的失神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