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砖瓦绵延千里,盘踞于夜色,石狮龙刻受封而禁锢其中,鳞牙越发寒光烁烁。禁宫方圆千里仅有数点灯火,较群星更为稀疏。
宫娥掸掉斗篷上的风尘,小声将手持灯烛交给屋外禁卫,拎着食盒轻手轻脚推开正殿大门。
一阵暖风扑面而来,宫娥发簪表面瞬间生出一层稀薄白雾。时下立春已过,京都梨花都已开了数日,不知为何殿内地龙仍烧得如此旺。
“陛下,巡防营子时急报,城西一户铁匠铺夜间走水,连带烧毁邻近数家民房与绸缎庄。火势现已被巡逻校尉全面控制,失火缘由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铁甲士兵伏跪于地面干巴巴汇报着情况,额角略有些汗湿。
奏折上着墨的手顿了片刻,又继续向后划去。朱笔不疾不徐圈出几个显赫的人名,在卷末落下一个“斩”字。
裙裾拂过士兵甲胄鳞角,侍女将食盒内精致的茶糕轻轻摆在桌边,安静行了个礼,又默默退出门外。
“噼啪——”
烛芯被微风吹着晃了晃,首端焦枯处不堪重负,掉出烛台。
士兵匍匐在原地,铁甲内的衣衫逐渐湿透。长久沉默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都有些颤抖。
“属下明日申时前定能——”
“有无平民伤亡?”
玄色长袍停下了笔,竹简被随意扔到一侧,与不知奏了些什么的废折混在一处。
士兵先是打个哆嗦,而后急急忙忙像是救自己小命一般,向外噼里啪啦倒豆子禀报道:
“仅有几个过路商贩遭绸缎庄火情波及,受了些皮外伤,大夫说冷敷将养几日便可痊愈。”
“城西铁匠铺.....”
冷冽女声在头顶轻吐出几个字。
“回陛下!属下调查过了,那铁匠铺主人今夜并不在铺子内,铺中十余个伙计也各自回了自己家。据周边住户说,这间铁匠铺工程量较大,每夜都会留人看护明火,今夜起火缘由恐怕与无人值守逃不开干系。”
兢兢业业的士兵开口还想补充,却被突兀打断。
“铁匠铺主人今夜去了何处?”
士兵卡壳了一下,搜肠刮肚寻思了半天才从记忆边角找到了答案。
“应当是某家花楼,名字好像叫——揽红轩。”
龙椅上的人手指轻点椅背,思索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自背后书架夹层抽出几张字条。灯台烛火明明暗暗,火舌卷上纸卷边缘,留下一角残灰。
“继续说。”
帝王乌发披散,过重的长袍压在那颇有些清瘦的身量上,从肩膀至脚踝遮盖得严严实实。这具女子之身之于朝臣悍将委实算不得高大,但站得高了,众人自然只能昂首望其项背。
至于层层叠叠朝服背后,十二冕旒高冠之下究竟是怎样一张面目,自她继位起,已经极少人胆敢探究。
“大理寺已经连夜着手处理此案,听说刑部严大人也对此事颇为重视,派了一位主事亲自督办,应当明日朝会就会有结果。”
女帝点点头,从值守名册中随意指了一个人。
“叫陈校尉带一队亲兵去铁匠铺北面地窖搜搜看,如果碰上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配合他们工作。”
士兵闻言神色一凛,立即领命应是,而后直愣愣杵在原地准备继续听候发落。
女帝瞟过去一眼,挥了挥手。
“话传到就去休息,朕记得这个时辰不由你点卯。”
然后坐回桌案换了一本奏折继续翻阅。
士兵不禁顿了片刻,后颈无端有些发凉。
他是第一次进宫复命,先前仅驻守听与朝中各位大人谈论过当今圣人,连天颜都不曾得见,陛下如何能知道自己点卯时刻?
落针可闻的御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啾啾”鸟鸣声,悠长婉转、抑扬顿挫,在肃穆的禁宫内好不威风。
正向外走的士兵隐约听见背后一声轻笑,脊背那若有似无的针刺感也随之消弭。
“出去后宣殿外那位进来。”
女帝觉察到屋外动静,淡笑着收起了奏折,一卷卷拿系带捆好,结束了今夜的国事。
殿门才打开一道缝隙,一只通体雪白、头顶金羽的玄凤鹦鹉便扑棱着飞了进来,毫不认生落在女帝肩头,小脑袋亲切蹭了蹭女帝脖颈。
“永宁——永宁——”
“也就你这小东西胆大包天,敢如此称呼陛下。”
懒懒散散的声音随后而至,来人今日穿了一身榴花红大袖衫,领口与系带均用金线纹满花牡丹。就连面圣这般正式的场合也不见束冠,反用一根红玛瑙凤头簪松松垮垮挽着,时不时便垂下一缕墨发。
“论胆大包天,它比你还是差了半个大殷。”
女帝并不着恼,捻了些糕点碎屑轻车熟路喂给肩头的鹦鹉,引来玄凤又一阵长鸣。
燕王纪云牧拂袖在书案对面落座,自觉连行礼的功夫都免了。这情形若是让礼部那些个老学究看见,恐怕少不了参上半月异姓王狼子野心。
“这就是陛下冤枉臣了,天可怜见,臣打从您即位起就没喊过那个公主尊号。”
“那敢问爱卿一声不吭‘病假’半年有余不上朝,也是朕冤枉你了?”
燕王轻咳一声,从广袖里摸出个花哨的折扇,没骨头般往座椅上一靠,上下给自己扇风。
“臣就是个闲散富贵人,去上朝也是给第一排多个花桩子,在不在有什么关系?您别看臣病了大半年,实际府上一套《鸢鸢传》都没排完。那些没天赋的乐师舞姬离了臣,连戏台子都搭不起来,臣这是重任在身、不得闲暇啊。”
透过烛火摇曳,榴红袖衫越发明艳,暖色借微光大片大片铺陈在冷肃的深宫。女帝一瞬不瞬端详着对面,那人高挺眉骨与锋利眉峰之下,只余一双含情目桃花旖旎。
“去年花朝一曲,天下谁人不知燕王好颜色。若是日日朝会得见如此风姿,朕心下愉悦,保不齐就能少杀几只硕鼠。”
女帝似笑非笑,嘴角挂上一个捉摸不透的弧度,谁也不知这话是真心还是玩笑。
燕王闻言挑了挑眉,忽然凑近御案俯身前倾,与女帝直勾勾四目相对,眼中潋滟流转。
“陛下真觉着臣俊俏?”
这姿势属实是过分僭越,两人鼻梁间仅有一个折扇距离,若是再近些,恐怕呼吸都将融汇交织。
女帝亦是不闪不避,甚至也学他微微前倾。
“燕西十六军,无人能出燕卿其右。”
这句话裹在朱唇呼出的温热气流之中,烫得燕王耳根一颤,颇为狼狈地向后连撤两步。察觉到此举有失风度,他又装模作样坐回原处,仿若无事发生。
燕王呼呼摇着折扇,桌案上宣纸都被吹起一角。
“既然陛下喜欢,给您瞧着就是,臣这闲散王爷也算做了件利国利民的善事儿。”
“那爱卿可愿再分担一桩?”
女帝弯起眉从桌角翻出几个奏折,毫无顾忌地递到对面。那些折子各个卷得歪歪扭扭,有的边角处还有细小划痕,一看就是常年被扔在角落里吃灰。
看到奏折的一瞬间,方才还散漫不经的燕王殿下顿时蹬蹬后退两大步,也顾不上什么仪表,折扇啪地一下直接盖在眼睛上。
“陛下这是要陷臣于不义?这折子要是接了过来,明日午门外问斩的可就是臣了。”
说这话时,燕王桃花眼中的潋滟都吓得隐了回去,长睫投下一片乌泱泱倒影。
女帝倒是噗嗤笑了,也不知是被逗乐的,还是气乐的。
“若朕有这么大的能耐,把大殷唯一正一品异性亲王、骠骑大将军、燕西军军魂之后说斩就斩,那朕明日就批了北伐蒙萨、南扫海寇的折子,再将版图扩上一半,何至于被这小事搅得头疼。”
奏折被扔到桌案上,哗啦一声散开。折子上奏的哪里是什么机密政要,首列分明写着《谏上广开后宫书》。
“礼部诸卿平日叨叨朕立后也便罢了,这次太师与尚书令都跟着落了款,朕实在寻不到法子置之不理。”
燕王似是顿了片刻,而后缓缓收拢扇面,满目尽是无奈。
“这事情臣也爱莫能助。不说旁人,单是太师一人,作为陛下与臣的师长,于情于理插手此事都是无可指摘。”
“朕自然清楚,所以并非是要请爱卿去太师那为朕游说。”
女帝意味深长端详着燕王,直勾勾的视线盯得人脊背一寒。
“爱卿自称闲散富贵人,不愿上朝理事、忙于政务,既然如此,朕有个一举两得的法子,可解你我二人困境。”
燕王意识到这话背后含义,瞬间瞪大眼睛,手中折扇一个没拿稳,顺榴红长衫滚落在地。或许此事过于荒谬,他素来风流散漫的眉目都聚做一处,如此凛神时竟显得有些板正。
女帝走到燕王身前,从广袖中执起他的双手,轻柔发问:
“燕卿可愿意嫁我为皇夫?”
她摩挲着那双手,触感同先前还是一般无二。右手虎口上结痂的疤痕犹在,指腹与掌心磨出的薄茧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