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烛光透过窗栏雕花,影影绰绰剪出几个四倒八歪的人形。楼内人声鼎沸,醉汉们高谈阔论中依稀夹杂些暧昧的喘息。
三楼雅间里,一个长胡子高冠中年男性揽着舞姬上下摸索,官帽抵在美人发簪上,直接被戳歪了半截。他一手拎起小几上的酒壶,朝酒杯里潦草倾斜。
或许是喝高了没个准头,酒液飞溅在美人大腿上,逗得一阵娇笑。
男人也是哈哈大笑,在舞姬腰侧戏谑着捏了两把,这才晃晃悠悠举起酒杯向主位敬去。
“我说郑大人,您来都来了,别那么绷着啊,这揽红楼的妞儿身上用得都是异邦的脂膏,带劲儿得很!”
被称为郑大人的男子正襟危坐,身边仅有一位素青襦裙侍女很是规矩地倒酒,褚红官服上没有一丝褶皱。他闻言皱了皱眉,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攥着酒杯一饮而尽。
美人乡里的男人也不恼,一头埋进舞姬胸口深吸两口气,瞬间露出陶醉的表情。
“嗯——女人果然还是这个妙,温香软玉、红被翻浪啊哈哈——”
酒过三巡,混沌的大脑显然已经没剩多少理智。男人歪歪斜斜站起身,冲着窗外狠狠吐了两下口水,提高音量嚷嚷。
“不像某些小娘皮,真以为自己是个角色,还想牝鸡司晨,嗝——”
头顶的帽子终于不堪重负,猛地一歪掉下楼去,砸中了楼外衣不蔽体的小乞儿。
本来还在自顾自饮酒的郑大人脸色骤变,一个激灵起身瞬间将窗户关了个严严实实,拽着醉鬼把人拖回软榻。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压低声音警告那口不择言的官宦。
“你不要命了?让那位听到是要掉脑袋的!”
酒精作用下,喝高了的男人可谓肆无忌惮,听到这话不仅没有收敛言辞,反倒变本加厉。
“掉脑袋?嗤,掉脑袋的还少吗!单单是上一旬,那女人就捋了几个五品大员?午门外每天都是血呼啦差一大片,朝野上下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做人?”
男人满面通红,酒精叠加着愤怒一拥而上,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
“我呸!真他娘的窝囊!那人没本事对付燕王、对付左相,就拿我们这些小喽啰撒气,真以为文官没脾气是不是!她不是爱砍脑袋吗,有种就把午门血槽给淹了,我看她那弑兄弑父夺来的位置还能坐多——”
“砰——哐当——”
“慎言!”
郑大人重重一拍桌子,酒桌上水果茶篓顿时散落在地。
巨大声响引得男人浑身一震,终于从酒劲中回过神来,悻悻闭上了嘴。
给郑大人倒酒的青襦裙侍女也是颤了颤,一个没拿稳,把酒液撒在了官人衣摆。她吓得直哆嗦,径自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官人饶命——官人饶命——”
郑大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并没有多加为难。
“行了,别在我耳边吵吵,收拾干净了自己出去。”
侍女如蒙大赦,又是连磕几个响头,这才收拾起包厢内的满地狼藉。
没有再多关注那笨手笨脚的侍酒女,郑大人在桌面点了点手指,示意喝多的男人落座,颇为郑重开口:
“你真的以为那位没有对付燕王一党?文官尚且要排除异己,她又怎么可能留掌握着边境重兵又极具名望的燕家军逍遥在外。”
“您的意思是?莫非小燕王自愿留京、迟迟不回封地一事另有隐情?”
男人喝了点醒酒茶,脑袋总算是没那么浑。
郑大人摩挲着酒杯杯口,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讲起了一桩旧事。
“先帝登基不过数载突然病逝,与先帝情同手足的老燕王也在国丧后短短一年内抱病而亡。太后那年后便轻车简从自称离宫礼佛而不知所踪,承袭燕王爵位的小燕王也在同年赴京置办房屋田产,自此未曾踏出京都半步。”
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呢?”
男人若有所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不愧是郑大人,站得高还是比咱们这些喽啰想得深。这么看来,一个随时可能寻仇的人质在枕边摆着,那女人还真是睡得着觉啊。”
郑大人不可置否,张嘴似乎想补充些什么,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将话收了回去。
青襦裙侍女慢吞吞收拾好桌面,重新摆上瓜果糕点,幅身行了个礼走出包厢,低眉顺目关好了门。
不曾想刚出房间,手腕就被另一个衣着俏丽的花娥拽住。
“柳儿柳儿,赤鸢公子回京了,现在就在楼下群芳苑翻牌子呢!”
柳儿微微一怔,又是慢吞吞思考了半天才想起来赤鸢公子是何许人。
“哦,他就是那个要欣赏雪上春的公子,妈妈特地吩咐每个人都要好好准备。”
不等话说完,人已经被花娥拉着朝楼下走去,因为动作有些突然,柳儿险些重心不稳摔了个趔趄。
“芙蕖你慢点,我其实——”
“哎呀慢什么慢,再慢赤鸢公子就要上别的花娘那儿去了!我说你这性子也太温吞了点,活该被楼里那些狐媚子欺负得面黄肌瘦!”
柳儿蜷了蜷手指没吭声,安安静静跟在花娥身后,咽下了口中的后半句话。
群芳苑门口早早聚集了一水儿姹紫嫣红的花娘,各个挺直了胸脯,昂着雪白的脖颈向里面探头探脑,都想第一个见到名满天下花楼的赤鸢公子。
传说三个月前此人惊鸿一面便羞煞金陵花魁,使其放言忝蒙恩泽、无颜事人。且那位花魁娘子第二日便为自己赎身离开了花楼,自此无人知其下落。
鸨母只在她留在楼里的折扇上寻到一行小字——
“染尽群红,不改赤鸢色。”
芙蕖兴奋地给柳儿讲着从到处听来的传言,起劲时还伸手比划两下,激动得双颊都红扑扑的。
“哎哎哎你说这句话的意思会不会是,这赤鸢公子连金陵第一美人都看不上啊!这莫非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想想都好帅呜——”
柳儿有一搭没一搭点头附和,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四下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群芳苑的门终于从内推开,鸨母满面笑容清了清嗓。
“咳咳——姑娘们,里面就是金陵花魁都拿不下的赤鸢公子,谁若是能成功留他一夜,妈妈准你一个月时间自由做主,决不食言!”
这下花娘们可是炸开了锅,本就跃跃欲试的几位红人更是摩拳擦掌,眼中战意有如实质,恨不得立刻化身妖精将屋内神仙肉吞咽下肚。
柳儿挤在花娘之中,被左右香料熏得喘不过气,只得拨开人群朝最边缘走去。离开了花蝴蝶艳色的衣衫,她这才看见鸨母身后阴影处站了个男子。
男子着深色紧身衣抱胸而立,怀里是一把入鞘的唐刀,看起来是侍卫模样。
她睁大眼睛盯着刀鞘出神,直到那侍卫投来狐疑和警惕的目光才慢吞吞收回视线。
“排好队一个一个进啊——不要拥挤,每个人都有展示机会——哎呦你这孩子,给我这东西做什么——行了行了,妈妈知道了,会让你多待一会儿的。”
柳儿再次低下头缩进人群,木然地任鸨母拉来拉去安排站位。
被推进群芳苑前,她突然想起刀鞘上的符号是什么意思,那是西北乌图语写成的字,换成中原话意为——“燕”。
为首花娘酥肩半露,短小的肚兜将将盖住胸脯与肚脐,露出一大片雪白脊背。半尺红绡轻覆其上,更给雪地缀上几抹动人的艳色,与其上口脂绘制的大红牡丹相得益彰、越发惑人。
所谓雪上春,正是由这赤鸢公子推广开来的一种红楼比美之法,是其一年前下江南游历时所创。
以姑娘雪背为画布,以口脂为染料,绘制最美春色。
此法一出,霎时得到了四方花楼,乃至文人骚客的簇拥效仿。相较时下最兴的扭腰摆臀等旎艳之美,红楼内“雪背上的春色”一景无疑更为雅致,甚至有附庸风雅者称之为“艺”,为自己寻花问柳一事冠以美名。
“公子,我们楼里的姑娘啊个个都是丹青好手,这雪上春您可仔细瞧着,保证有您想见的。”
鸨母领着衣衫轻薄的花娘们步入群芳苑戏台,满脸堆笑冲高位帷幕后的人躬了躬身子。
里面的人似乎是在软榻上翻身打了个哈欠,声音沙哑而懒散,颇有些兴致缺缺。
“行了,爷不兴奉承这一套,拿不出好东西下次可就不来了。”
鸨母面上一僵,马上又挤出更大的笑容。
“哎,那是自然,包您满意。姑娘们,好好给公子展示下你们的身段——”
帷幕内似乎轻嗤了一声,凝神一听又什么都没有。
楼内最负盛名的牡丹娘子第一个走上前,隔着帷幕半褪红绡,乌亮云鬟中略略垂落几缕青丝铺展在雪白画布上。半侧的身子凹出艳丽柔软的身体曲线,美眸内波光流转。
“奴家牡丹,是这揽红轩的花魁,此番雪中春绘的是——”
“艳色过甚而失了雍容,工笔画法但技艺生疏,下一个。”
仍然是那个慵懒的声音,说出的话却委实锋利,刺得那花魁娘子脸色苍白,强撑着面子行礼离场。
“奴家含香,取自夜昙——”
“夜昙多素雅,衣紫未免喧宾夺主,下一个。”
“红梅点雪,风光倒是不错,只是逊些春意。赏耳坠,下一个。”
“是叫桃之夭夭?嗯——来让爷猜猜看,这淡色口脂可是今年初春点绛阁自江南运来的那一批?哈哈,那便将同一时令的粉玛瑙镯子赏你罢。”
分明是来花楼寻欢,这赤鸢公子却稳坐帷幕后,没有分毫露面的意思。
看着前面的花娘越来越少,柳儿有些不安地攥紧了袖口。芙蕖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伸过手来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嘴巴一张一合对了句唇语:
我的手艺你放心,绝对衬你。
柳儿并没有被安慰到,手指绞得更紧,越发不敢看好友明亮的眼睛。
“柳儿?柳儿?哎呦你发什么呆,轮到你了,公子可在里面看着呢!”
鸨母略带责备的声音惊醒了沉浸在自己小世界中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反复鼓劲,这才慢吞吞褪掉披在背上的纱衣。
不出所料,四下顿时倒抽几口凉气,隐约还掺杂着几声没能憋住的嬉笑。
“你怎么搞的?”
芙蕖和鸨母几乎是同时质问出声。
柳儿的后背可谓一片狼藉,大块青紫色淤伤遍布其上,口脂歪歪扭扭蹭得到处都是,仔细看甚至还能寻到些结痂后的褐色鞭痕。
柳儿埋着头,声音细如蚊呐。
“对不起芙蕖,我没保护好你的作品——”
“都什么时候了还作品,你就不能硬气点!是不是牡丹她们又欺负你了?”
芙蕖撸起袖子一副要冲过去理论的模样,看得鸨母面色铁青,臭着脸想要训斥又碍于贵客在场不好责骂,只能强忍着脾气开口。
“还不是怪柳儿这孩子太不小心——”
“过来。”
帷幕后凉凉的两个字瞬间打断了眼前这场闹剧。一只骨势分明的手自其中探出,因为肤色偏白,虎口处一道纵深的疤痕便格外显眼。
那只手指向将“雪上春”糟蹋得一片狼藉的当事人。
柳儿楞在原地,迟迟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倒是鸨母反应迅速,变脸似的笑着将柳儿扶起来,一个使劲推她到帐内,像个送小女儿出嫁的慈爱阿妈。
“误会误会,这其实是楼里特地准备的节目。公子您瞧,凌乱也别有一番风味,不是么?”
那一推让柳儿直直栽倒在软榻边缘,额头险些磕到棱角。所幸她触地前就反应很快地撑起了身子,没让自己真的撞到。
柳儿爬起来笨拙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又径直在角落跪下,浑身不知怎么轻轻打着哆嗦。
这个视角里仅有那人一尾绛红长袍衣角,上面用金线纹着几只破笼而出的飞鸟。
下颌处忽然抵上一把骨扇,向上的力道迫使她抬起头,缓缓与那半卧在软榻上的人四目相对。
男子面上覆着一张同样绛红的面具,眼角侧翼由金属雕成羽毛形制,恰如其赤鸢之名。
“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说,原本的名字。”
柳儿看清了那双眼睛,以风流名满天下的赤鸢公子,瞳色却深不见底。他在审视自己,不夹带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