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笑就要被骂了。
江息面无表情地想着。
果然,下一秒。
“周离穹——!!!”
金熙榕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别搁那儿傻笑了!回来准备!”
江息快速喝了几口,把杯子塞回齐缘手里:“拿着!”
齐缘“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又叫到:“江息也过来!”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一幕不是刚拍完?给江老师吹头发的鼓风机都没撤呢,怎么这么急?
片刻后,江息重新从搬来的滑梯中滑出来,而此刻,场景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齐缘反应过来,这是在拍刚到调酒街那一幕,机位确实不好转,多拍一次挺合理的。
几个穿着兔女郎服装的群演等在那里,江息滚出来那一瞬,她们夸张起跳尖叫,装在袋子里的道具羽毛被猛地吹起来,几个员工趴在楼梯上,一齐拉响礼花。
这一幕完全是收的场音,金熙榕听得不满意,还要求外面的人闹大声点。
反反复复又来了几次,大家实在是捡羽毛累了,金导也有些过意不去。
她拉着片子来回看了几遍,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眼神一松。
“这一幕到这里,”她说,“休息一会儿,道具去把灯带拉好。”
那边跑过来一个年轻的男人,身上冒着热气:“金导,都布置好了!”
金熙榕满意地点头:“好!”
齐缘看了一会儿,发现那就是他们说的导演学徒。
好像是叫朱律。
…
【梧六被女人的尖叫声吓了一跳。
她从黑洞洞的通道里砸出来,眼前黑色白色滚成一片。好不容意稳住身体,抬头一看——
漫天白鹅毛在空中打转,忽上忽下,折射金光的纸片和彩色丝带落到她身上。
这里像一个乌托邦。
穿着奇怪衣服的女人跑出去,只留了两个,一个扯过门帘,要哭不哭地对她大喊:“你从哪里出来的!”
另一个生气叉腰:“你把我们的表演道具弄坏了!”
梧六搞不清楚状况,她身边落满了白色羽毛,茫然地趴在地上。
“这里是调酒街?”
兔女郎们皱眉。
“这儿是阿金那马戏团的后门!”她气鼓鼓地说,“不过现在被征用作我们的更衣室了!你这家伙,从哪个地方钻进来的!”
“马戏团?”
“你问题真多,小毛孩就别到这来,还想问调酒街呢,去去!”
另一位兔女郎抽着鼻子,看着地上的梧六,突然觉得奇怪。
她走到同伴身边,朝她耳语两句。
两人思考片刻,一同把目光投到穿着不规则衣裙的少女身上。
“你过来。”哭唧唧的兔女郎说,“你要找调酒街对吧?”
梧六茫然地点头。
她站起身,顶着一脑袋羽毛朝大长腿姐姐走去。
兔女郎拉过门帘,把人裹起来。
“你穿上这个,打开这扇门出去,直走,就是调酒街。”
梧六换好衣服,两人麻利地给她整理,她像是梦幻仙境里混乱的那个女孩,在进入“梦境”的那刻,摇身一变,换上带蕾丝边的裙子,穿上软和的小皮鞋。
暴躁兔女郎给她编好头发,眼圈红红的兔女郎为她整理后腰的蝴蝶结。
“最后是这个——”
她们拿出一条浅粉色的丝带,温柔地缠绕在少女的脖颈上。
遮住了那个不起眼的针孔。
“好了。”暴躁兔女郎上下打量过,满意地点头。
“从这里出去吧。”哭唧兔女郎呼了口气,“幸好,我们马上就要上场了。”
梧六站在原地,不适应地摸了下裙摆。
一只手碰到她的后背,轻柔又坚定地把她推向那扇门。
梧六认得这份多巴胺,她闻起来像黑胡椒。
梧六站在门前,去拧把手。
另一股味道飘来,肥皂味的多巴胺说:“去吧,你现在很漂亮。”
漂亮?
铃声响起,她们慌乱地离开。
表演要开始了。
梧六推开门,她回头去看。
两位兔女郎都消失不见了。
梧六觉得奇怪,因为从来没有人夸过她漂亮。
没有一具人造人会被夸“漂亮”。
他们向来是“完整”与“完美”的,即使有人会在他们面前说起这个词——漂亮,也一般被用于形容某个部位。
昂贵材料高压制成的眼珠,仿造生物机理裁剪出的皮肤。
体内排布精密干净的芯片和线。
他们很少被形容为“漂亮”。
这是十分具有主观意愿的词,大多数时候,多巴胺机器人是“端口”。
进行多巴胺分析的输入端口。
进行多巴胺制造的输出端口。
她十分理智地把“处理器”和自己的本体分离。她目前携带的是C02号分析仪,如果有需要,研究员会把它替换成C01,或者B06。
而打通任意的管道,她都能输出多巴胺,区别在于,颈边的接口能够关闭,而其他的管道一旦出现破损,她自己无法进行修护。
所以,梧六无法理解“漂亮”一词的意思。
她想,这份漂亮来自于她的附加品,来自于身上轻飘飘的蕾丝公主裙。
她再一次别扭地抚摸裙摆。
这是裙子的漂亮,而不是她的。
梧六想。
她只是机器人,从来不曾获得任何的,属于她的“褒奖”。
因为她可以拆分,可以变成无数的铁块,变成完美的皮肤,完美的眼珠。
她可以组成,所以,她永远无法成为那个父亲想要她去成为的。
她无法变成人。
……
梧六走了很久,终于走到一条繁华的街边。
这里长得和有之都城内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更多小的商铺。
说是商铺其实不太恰当。
这是一条很宽的街,街边立着打烊的店铺。店铺之前停着一溜的装了轮子的店,好像要是警察来了,他们能立马逃跑一样。
“今天是金阿尼日。”男人不知何时站到她背后,如同幽灵一般开始念旁白,“每当这一天来,他们会从有之都的各个角落聚集过来,庆祝**女神降临有之都的这一天。”
梧六回头去。
西山仍旧穿着脏脏的大衣,整个人裹在灰土中。
“金阿尼是什么?”
“一种酒。”西山回答她,“又蓝又紫,喝下去就会死。”
梧六又问:“今天真的是金阿尼日?”
“假的,金阿尼日一年才一次,今天不是。”
“那这里是?”
“调酒街。”西山走上前,“走吧,我带你看看,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
“你要带我去哪?”
“联邦首都——旁边的附属星环,距这里有三千个环星时那么远,我们要跃迁过去,至少得转两趟飞船。”
“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把你的器官卖掉。”
梧六的脚步慢下来。
她凝视着西山的背影,不一会儿,她发现西山并没有在等她,还是飞快地在走,她下意识地追上去:“你要丢下我了。”
“那就被丢下吧,你就这么想被卖到联盟去?”
“提问——”
“我只是和人做了个交易,我是赏金猎人,给钱给我什么都会做的。”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那只是诱骗,我的小姐。”
两人越走越快,到最后梧六以及有些跟不上了,她气喘吁吁地去抓西山的衣角。
梧六踩到一颗石子。
她朝前扑去。
“我记得你。”
梧六摔倒一个精壮瘦高的人怀里。
那人把她捞住,稳稳地放在地面上:“怎么跑得这么急?”
梧六模糊的视线这才聚拢,清晰起来。
黑色斗篷,黑色衣服,束脚的长裤,看上去就很厚的作战靴。
她——离晚,这个女人不知为何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满目担忧。
梧六嗅到平静的多巴胺。
她默不作声地抽回手。
没来得及说出“我没事”三个字,一道高大的人影投下来。
烟味弥散。
“谢谢你扶我的雇主,小姐。”西山指尖燃着烟,他神色淡淡,语气冷漠强硬,“把她交给我吧。”
离晚冷笑一声,两股气势猛地对冲,顷刻间剑拔弩张起来:“你是佣兵?自己的金主都不看好,这工作还是别做的好。”
“赏金猎人而已,我可不是佣兵。”
“为有之都服务的猎人?还是为钱服务的猎人?你得搞清楚自己的雇主是谁。”
“我们的交易可轮不到你来说教。”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就是个拐卖小女孩儿的人贩子。”
“真是人闲屁话多。”他暗骂一句,却清晰得两人都能听见,“我再说一遍,把她给我。”
离晚护在梧六前面:“呵、呵。”
梧六的视线在两人中间徘徊了一圈。
她若有所察地回头。
阿金那矗立在街道延展出去的那座广场,她好像站在勺子的尾端,而金色的**宫殿落座在另一边。从这里能看见**女神的正面,她的衣摆飘浮,眉眼似笑似哭,亦喜亦悲。
一条蓝紫色的灯带从那头延伸过来,手推车的店铺连成线,烟火气好像变成星星,点缀在打烊的屋檐下边。
西山率先注意到她的视线,好笑地“嗤”了一声。
离晚听见他说:“果然是小孩子。”
她怪异地瞥去一眼。
“你这人贩子叫什么名字?”佣兵趾高气昂地发问,“要是一会儿梧六不见了,我一定买凶追杀你。”
“傻子才告诉你。”西山咬着烟蒂,口齿模糊,“与其想这个,不如考虑考虑别的。”
“比如?”
“比如。”西山看向阿金那。
他那双能溶于黑暗的眼眸里映出**女神的模样。
他说:“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他们很快就会察觉到小朋友逃跑了。”
他继续道:“如果被他们发现了,整座有之都的口岸都会封锁,届时我们只有在这里等死。”
离晚僵硬一瞬。
“你真是赏金猎人?”她不信。
“你管我是什么,”西山有些烦躁,“不管怎么样,先去口岸——”
梧六从离晚身后蹿出去。
被西山一把抓住了。
“你要跑到哪里去?”他眉头紧皱,“这里不安全……”
梧六回头,指了指她刚看到的东西。
“彩箔什锦。”她说。
“什么彩波十紧?”离晚疑惑探头,“哦,糖葫芦。”
这下换梧六疑惑了。
西山在伸手去抓梧六的那刻就把烟掐掉了。此刻他提着小鸡仔,没管身后跟上来的人。
“得走了。”
“可是——”
“嘴馋?”
“……”
西山顿住,把少女抛给离晚。
佣兵稳稳地把人接住。
自称赏金猎人的男人在兜里套了半天,走向门可罗雀的糖葫芦店。
他买了一串最大的什锦,顺便在旁边拿了些干粮。
“走了。”他返回两人身边,“不管你要去哪儿,我们得现在去渡口。”
离晚难得没有反驳他。
几人趁着夜色混进热闹的极乐之都口岸。
来者如潮水,去者如败柳。
梧六最后看了一眼这座都市。
她问离晚:“他叫什么?”
离晚揽着她,疑惑:“啊?”
梧六想,是不是自己的表述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导致离晚有这样冷淡又愕然的情绪。
她当不了人类。
她只有器官是“漂亮”的。
于是人造人用漂亮的眼珠凝视着她:“提问,你现在很冷静,正在分析我的问题,多巴胺状态稳定——而现在正在增长。”
她转向另一边,用略显冷淡的声音问:“臭味,苦味,腐烂的**。奇怪的是,他们正在朝着更腐臭的地方聚集,这样完全无法获得他们想要的香甜的多巴胺。”
“提问:我不明白这座都市为何如此命名,这实在太奇怪了。”
“为什么会这么想?”
梧六直言:“明明得不到快乐,为什么还要一趟一趟地来?”
离晚拽着她登上飞船,赏金猎人正在前方购买车票。
她一点也不担心这男人做手脚。
毕竟他没遮住那双眼睛,一双眼睛能说明太多东西。
离晚随口道:“可能是人的**,这里能够买到。”
比如你身上的多巴胺制剂。
她在心里悄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