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极长的廊,银白色铺就了甬道的地面、墙壁,以及头顶的天花板。
短发少女的发尾被染红了几簇,打上了点发蜡,捏出几道硬的棱角来。
她的颈上扣着一个银色的半开式颈环,按下里侧的开关,莹蓝色的光注入进来,印得江息的那张脸有些不近人情。小半的光照在她的锁骨和胸脯上,折出一道婀娜的影线。
灰白的贴身衣装勾勒出少女独有的曲线,少女腿的线条十分匀称,银色的机能风护甲扣在胸下、胯间,以及膝上。
左佑安的视线穿过层层人群,落在她身上。
那人若有所察地抬眼,扭头对上她的视线。
冰冷的,审视的。
不属于江息的视线。
左佑安的小指抽动一下,她的心脏久违地因为某个人剧烈跳动起来。
发尾殷红的少女抬臂,腋下镂空,一路拉到大腿之下,腰间分裂的衣料被黑色的皮扣固定住,露出她白皙细嫩的皮肤。
左佑安没看明白那衣服到底长得什么样,江息就背过身去。
紧身的衣服贴住臀部,大腿间留出一道三角形的空隙。
李铭均如同催魂的野鬼,幽幽地在摄像机后叫她的名字。
“江息。”他说,“准备。”
【这颗星球没有名字。
自孟冉和拓荒队的队员因一场星际风暴在探索路上折戟,落足这颗星球开始,已经过去了十七年。
孟星记得,母亲曾对她耳提面命过很多次。
她说这颗星球是宇宙的馈赠。
孟星走过这条长廊,如同十七年来的每一次。
她浅淡的瞳孔与监视器对视,她从里面看到了自己扭曲扩大的样子,嘴角扯动。
孟星不觉得好笑。
五年前,最后一位拓荒队队员离开了这颗孤星。
孟星现在都记得,他对着当时年仅十二岁的自己说,“抱歉,孟星,我没法带你走。”
孟星拂过自己的颈环,嗤笑一声。
孟冉怀上她的时候还在太空,那场突入其来的磁暴后,孟星降生了。
坠毁的飞行器只被抢救下二分之一,仅存21份的氧气转换面具保下了拓荒队20人的生命。
船长死在了迫降的冲击里,他的那份面具,戴在了出生不久的孟星脸上。
她都没来得及啼哭。
就像这颗孤寂的星球上,再没有别的生命为他们前途未卜的未来哭泣。
绝望中的拓荒队员将自己的希望寄托了在了小小的婴儿身上。
新生、梦想,与希望。
新生儿总会与这些词语联系在一起。
孟冉很喜欢星星。
拓荒队的人都很喜欢星星。
观测台是唯一可以让他们看见星星的地方。
也是唯一可以让他们看见希望的地方。
她7岁那年,观星台建好了。
拓荒队利用七年时间造好了一个地下的堡垒,它不受外界磁暴的影响,为这群从崩坏的母星逃离而出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小小的乌托邦。
他们找出了在孤星上生产植株的方法,成功孕育出了土豆——虽然没有别的生物,但聊胜于无。
七年的时间,足以让他们搭建起一个新的世界。
七岁的孟星以为,到这里会是一段新生活的开始。
构建好的家,培育中的种植园,已经搭好的循环水系统,针对孤星的厚厚的调查报表。
孟星以为,这些陪伴她长大的人们,会永远陪在她身边,在她降临的这颗孤星上。
可是没有一个人想要留下。
首先是重新改建完的飞行器。
而后是一页页的建造图纸。
被标记的资源点,更广阔的探索区域。
第一次因为观测到磁暴规律而欢呼,第一次在新星球模拟试飞成功而庆祝。
孟星看着他们的喜悦,却无法感同身受起来。
“为什么你们在看天空呢?”她回忆起那时与孟冉的对话,好像就在昨天。
面目模糊的女人温柔得俯身,揉她的脑袋。
“因为那里有星星。”她笑着,“有我们的希望,和未来。”
…】
李铭均结束这场长镜头,扒拉了一口烧尽的烟屁股。
担任监督的副导刘永焘走来,把帽子抓下来,坐在他旁边,手指捏着帽头儿搭在膝盖上。
“怎么样。”李铭均问他。
“……可以再来一次。”刘永焘说,“还有点生疏,镜头感没有特别好。”
“意思就是说。”李铭均笑开,“与人物融合得特别好,是吧。”
刘永焘挠了挠自己的板寸,“欸”了一声。
“——你见过眼里有故事的人么,李导。”
李铭均瞥了他一眼:“你说这话,年轻的,说当年和周离穹搭戏的左幺,再来年长的,那些一抓一大把的老戏骨,都有戏。”
刘永焘也是年轻,跟着李铭均三年,从学生混到现在,也算不错。
“喏,”李铭均努嘴,“再来一遍,接后面继续。”
刘永焘应下,把黑帽一戴,赶着开工。
江息这边等了一会儿,等来重拍的消息。
带了个黑帽子的监督圆片儿眼睛反光,照得他有些人不人鬼不鬼的。
还挺年轻。
江息想。
没什么皱纹,亮白白的。
“好好注意下摄像机的位置。”刘副导抬了抬眼镜,反光下露出一双熬夜致的,圆泡泡的眼睛,“你戏感不错。”
江息:“…谢谢刘导。”
她转过身,深呼了口气,收拾了下表情。
她踏进了那条甬道。
【…
孟星走出甬道,登上通往地面的升降台。
伴随着轰隆的响动,升降台振动一下,开始地缓慢上升。
金属制的四方笼将孟星运送到地下三米处,孟星关闭了升降台权限,按下颈环侧边的按钮,氧气面罩升起来。
护目镜存在右胯的装备箱里,今天的天气尚好,不需要拿它出来。
孟星按下门边的按钮,裂缝从中间延展,呈扩散势打开。
白茫茫一片映入眼帘,她眯起眼,毫不犹豫地迈步出去。
拓荒队的墓碑被她移到了观测台里,她想,这群人既然这么喜欢星星,死也要死在追星的航线上,那至少那一块小小的墓碑要待在星星旁边。
每年她都会去祭奠一次。
今年,是她独自祭奠的第四年。
这颗星球其实没有什么“灰烬”。
碎石和悬浮粒倒是随处可见。
拂去碍眼的石渣,在浮沉的星球表面留下不会被保存到第二天的足印。
她缓步行走到观星台前。
已经朽化的巨大的人头像凝望着天空,它掏空的那颗眼珠里,存放着二十人的梦想与心血。
二十人份的墓碑排列在观星台的背后,藏在女人头像的眼球里。
耳廓垂在地上,延出一条向上的台阶。
孟星拾级而上,两壁已破烂不堪——这里没有堡垒的保护,混乱的磁场把除观星台以外的部分破坏了大部分。
但即使是观星台,也不能说完好无损。
孟星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观星台了。
她几乎每次来,都是为了和谁说说话。
谁都好,只要能有人听她说话——
孟星驻足在门前。
她的左边放置着散乱的二十个墓碑,她曾一个个亲手把他们刻上名字,再一个个移动到这里来。
她的右边,与墓碑相对应的,就是广阔的星空,和已经无法使用的观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