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勒凑近雅瓦:“我看咱们可敦和那大周的镇远将军,绝对是旧相识。”
雅瓦好笑:“这算什么风流韵事!可敦自嫁给父汗,从未离过王帐。他二人就算从前认识,也是十余年前的事了,还能做过情人不成?”
“那可真不好说。咱们可敦无论什么场合都是一派从容气度,可我看她昨夜却心不在焉似的,父汗几次唤她都浑然不觉。事出反常,我就留了心,结果发现她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过使团一眼!”
“那你怎么知道是因为那镇远将军,而不是别的使者?”
“父汗昨夜不知怎么,喝了几杯就说醉了,离席很早,众妃又小坐了两刻才纷纷起身。可敦和她们混在一处,挨个向周使致酒告辞,却唯独略过那镇远将军去,你说怪不怪。”
“我看你呀,纯粹是胡思乱想,不过巧合罢了。”
“这还不都得怪你!你昨天要是去了,我哪至于这么无聊,琢磨这些有的没的!”
雅瓦连连告饶,托勒又道:“说起致酒,昨夜小十一可是吃瘪了!”
“怎么说?”
“肃王赢了四哥后,小十一崇拜得神魂颠倒的,就她那骄傲的性子,还主动凑过去给肃王斟酒呢。肃王架不住她软磨硬泡,把那酒喝了,小十一喜形于色,竟伸手向他讨要腰间那块玉佩。肃王黑了脸,让她自重。”
雅瓦哈哈乐道:“她才多大,懂得什么呀!就是真喜欢,父汗还能把她嫁到中原去不可?”
托勒脸色瞬间一僵,马上遮掩了过去:“要是嫁去也好,省得她处处给我们寻麻烦!昨夜她看你不在,逮个空子就向父汗告你的状,我赶紧接口说你不舒服,父汗似是不信。我情急生智,打岔说最近新谱了一首曲子,想借此机会献给父汗和周使。”
“然后呢?”
“还能怎样,我当然上去献乐了!”
雅瓦揶揄说:“他们大周人,听得懂姐姐这么地道的筚篥吗?”
“我吹的筚篥,也就你和你阿哥两人不稀罕听,那大周使团可是夸赞不绝,镇远将军还说有先登里公主风采呢。”
雅瓦想了想:“先登里公主?说的是嫁给当今大周皇帝的父汗幺妹吧?”
“正是她。父汗听周使提起姑姑来,我看他拿手指偷偷蘸了酒水,装着擦泪抹到眼下。没想到昨夜的酒太烈,辣得父汗涕泗横流,眼泪越抹越多,哭得那叫一个情难自已!众人都被吓了一跳,七嘴八舌地劝父汗切勿悲伤过度。”
雅瓦奇道:“咱们那位姑姑嫁去大周已经二十年有余,之后从未回来过一次。牙帐里见过她的人如今都不多了,父汗恐怕也早就忘记自己幺妹长什么样子。我记得三年前周帝派人来报丧,父汗未曾落泪,只下旨追封为登里公主,之后更是连灵柩都没运回来。怎么昨夜提起来,倒显得如此深情呢?”
“还能是为什么,不过是在周使面前做个姿态罢了,之中又有几分真心呢。父汗活该多哭会,把欠姑姑的眼泪还个干净!”
两人又扯了不少闲话,托勒看雅瓦神色有些倦了,才扶着她躺下,自己出门去了。
托勒在雅瓦处呆了小半日,出帐子时,太阳已经偏西。她往自己住处走着,刚绕到雅瓦毡帐背面,就见一个长长的人影拖在地上。
托勒抬头看过去,那人斜靠在一棵沙柳上,折下一根枝条在手里随意挥摆着,似是在把玩余晖。夕阳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投下边界清晰的光影,棕发蜷曲过肩,晚风吹过,浮光跃金。
她停下脚步,呆看了片刻,笑着开口上前:“你怎么还没走?”
兀其昆顺着她的声音侧过头来,不说话,只斜斜看她,眼里神色却在夕阳映衬下显得格外温柔。
托勒走到他面前:“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该不是在等我吧?”
兀其昆挑眉:“没等你。”随手抛了柳枝,转过身去示意托勒哈依跟上。
兀其昆声音拖得长长的:“我在等一只聒噪的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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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勒跟在兀其昆身侧走了一阵,两人沉默中,不知不觉已行至托勒帐后。
她先驻了足:“你有什么事?不说我可回去了。”
兀其昆跟着停下来,转过身,神色有些犹豫,似是在斟酌字眼。
“昨夜宴上……”
托勒歪头等着他继续。
“……你吹的曲子挺好听的。”
托勒好笑:“你等我半日就是为了夸我?你向来都是说,我吹的筚篥曲子活像北风哭号。怎么突然间听懂了?”
兀其昆有些局促,抿抿唇,转手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叠好的黄绸手帕来。
“前些日子你不是夸雅瓦的抹额好看吗,我就托金匠也帮你打了一副,你有了这个,不许去抢她的。”
“你以为我是小十一?”说着接过来,打开一看,正中一只鸟头活灵活现,冠羽分明,两翼展开围成半圈,脑后用金链挂在上翘的鸟尾上。金珠垂金索,红玉嵌鸟羽。
托勒不客气道:“算你用心!这可比雅瓦的还精致,我收下了。”说着把抹额包好,就要转身回去。
“等一下!”兀其昆一咬牙,横下心道,“昨夜宴上,父汗话里话外的意思,你就一点不明白?”
托勒了然一笑:“我怎么会不明白。父汗不就是想让我和姑姑一样,也嫁给那大周的皇帝嘛!”
兀其昆没想她说得如此轻松,深深看她一眼:“你既然听出来了,就没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重要吗?我还能说不嫁不成?”托勒摊手。
兀其昆语气竟郑重起来:“你可以有点想法。我试着帮你实现。”
托勒看着兀其昆的眼睛,笑得意味不明:“兀其昆,你对我这么好,我可给不了你什么。”
两人在晚风里互相看着。一人迎着残阳,笑容灿烂;一人背着阴影,神色晦暗。
还是兀其昆先避开眼,微微叹息:“我何曾想过向你要什么。我只问你,你真想嫁到大周去?”
托勒默了一会,缓缓道:“大周地处中原,气候温和,不比咱们塞外,夏天烈日燃烧炙烤,冬天寒风呼啸刺骨。穿绫罗绸缎,吃蔬果时鲜;住水榭雕栏,行大路平坦。且那大周是礼乐诗书之邦,百般器乐争奇斗艳,四海曲风兼收并蓄,千年底蕴比起北纥可谓广之博之。我嫁过去正能精进我的筚篥,有何不好?”
兀其昆眨巴眨巴眼睛:“可那大周皇帝,他、他老得快能当咱们的爹了!”
“大周天子虽说年纪长了些,但也还在壮年,宝刀未老。他年轻时英姿勃发,领十万大军勘定乱世,一统中原,建立大周,声名威震四海。如此骁勇豪杰,当今世上怕也只有父汗能匹敌一二,又怎是草原上这些游手好闲的勋贵子弟比得上的。要我说,女子就该嫁给像他这样的英雄好汉。”
托勒这一番话说得心甘情愿,可兀其昆偏就觉得没一句真情实感。他细细打量着她的表情,想从她脸上看出一点口是心非的痕迹。
可托勒只是恬静笑着,眉眼弯弯,姣花照水。
兀其昆心下苦闷,他虽猜不透托勒真正的想法,但笃定她是绝不愿嫁去大周的。
女儿远嫁,无依无靠,一生难得再见,大多孤独苦闷,抑郁终老。托勒早慧,又见过先登里公主的前例,她不会不懂。她在北纥随便嫁个男人,都好过给大周皇帝作妃。
兀其昆知道托勒有些事情在故意回避他,他也不要别的答案,只想着引她说出对和亲的态度来。他也好趁父汗旨意未明、事情还有转圜时,早作打算。
然而还不待他把酝酿好的说辞讲出口,托勒却好像提前知晓他的用意,玩笑似的抢白道:
“我若能留在草原,你想我嫁给谁呢,七哥?”
此问一出,兀其昆满腹的话都被堵在喉咙,噎得他喘不过气来。
良久,他哑声开口:“你若坚持这样想,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托勒垂了眸,声音也低下来:“兀其昆,谢谢你,你待我如亲妹妹一般好,我都记在心里。你也知道,我那亲阿哥库曲克是个不争气的,自从小时候见大喀木做了一场法事,便着了魔一般,不习骑射兵器,只知道钻研歪门邪道。白日鼓捣那些龟甲兽骨,晚上就盯着满天的星星发呆。我虽觉他荒唐,但他嘴里那些胡话听久了,也让我悟出一个道理。”
托勒笑得似是坦然,似是落寞:“天行有常,命道有数。”
兀其昆想再说什么留住她,可托勒已经转身向自己的帐子走去,独留他困在原地。
他注视着托勒步履蹁跹,渐渐远去。在她裙摆下,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出一条通向她寝帐的路。
托勒一脚踩在自己的影子里,一脚踩在闪光的草叶上。
兀其昆看着看着,竟无端生出了顽劣的想法,微微向侧面移动一点,把托勒的脚步全罩在自己的阴影下。
托勒脚下只微一顿,仍是头也不回地走去,转过角落,消失不见了。
雅瓦:托勒姐姐,你这八卦不够劲爆啊(★ω★)
兀其昆:你还想听多劲爆的?
雅瓦:我只道百闻不如一见。
兀其昆:你上哪见?
雅瓦: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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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