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瓦被禁足在寝帐的最后一个夜里,暴雨如注。
空中雷电震响,草原上的大风快把毡帐掀翻,雨点箭一般扎在帐顶,也扎在她的心。
雅瓦模糊中觉得,整个天地今夜都要毁灭在风雨里。
就这么毁灭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托勒也死了。
实实在在地死了。
那天傍晚,她看见托勒帐处灼热的火光,和自己院内冷漠的附离,就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当时她全身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阵力气,竟将身前的两把大刀甩开,可转瞬又被迎面两个附离按住肩臂。雅瓦奋力扭动着身躯,想要摆脱两个强壮的附离,却全似落网的鲫鱼徒劳挣扎。
绝望之际,雅瓦从人群的缝隙里看见一个身影。
是二哥。
二哥姿态优雅地站在院外,面色平静,审视着她的歇斯底里。他身侧跟着一队附离,领头两个手上擎着火把。
雅瓦一顿。
此刻虽有暮色,可天光还没暗下,并不需要火把照明。这火把是用来放火的。
二哥无言地昭示了对托勒的宣判。
雅瓦听见自己脑子里崩弦的声音,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巴尔思见她不再反抗,沉声道:“放开她。”
阻拦的附离闻声扭头,见是自己的新长官,顺从地退到一边。
雅瓦推开巴哈尔想搀扶的手,拖着发软的双腿,一脚一脚走到巴尔思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嗓音哑得像在沙砾上碾过一样:“托勒哈依呢?”
巴尔思笑而不答,眼神传达的意思浅显直白。
雅瓦的眼睫和嘴唇一起颤动起来:“我不信。我要听你亲口说。”
“正如你想得一样。死了。”
雅瓦强撑着站立,心脏像被人死死捏住,全身抖动不止。一滴泪溢出眼眶,落到地上。
“不可能。”
巴尔思微耸肩膀:“你看,听我说了你也一样不信,干嘛还要我说。”
雅瓦面上的眼泪转瞬连成水线、铺成水面。她哽了哽,艰难开口:“为什么?”
巴尔思眼里闪过厉色:“通敌叛国,意图谋逆。杀无赦。”
雅瓦摇头:“不可能。”
“证据确凿。托勒哈依本人也已经认罪。”
雅瓦还是摇头:“不可能。”
巴尔思好笑:“既然我说什么八妹都不信,我也没有什么再说的必要了。”说罢转身迈步。
雅瓦的视线早已被泪水模糊,她想拉住巴尔思的手臂,却脚下不稳跌跪在地,只胡乱拽住他的袍摆。雅瓦努力控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片刻后才抬起头来,声音凄切:“我要见父汗。”
巴尔思已经收了脚,扭头俯视着雅瓦。她狼狈地伏在自己脚下,发辫凌乱,左手撑地,右手死死扯着他的衣角。平日明艳的脸上泪水涟涟,仰视自己的神情半是苦痛、半是哀求。
这个妹妹在自己心中并不无辜,他对她的怀疑不减于托勒。刺杀那晚雅瓦生病缺席,他就觉得有猫腻;这次底亚尔的事那么多人都牵涉其中,而且几个关键人物都与她关系匪浅,他不信她能毫不知情。巴尔思实在不理解父汗为什么一次两次都放过这个八妹,就像他不理解父汗最终还是放过了阿勒赫麻。
巴尔思冷漠地注视一会,终于叹了口气。想起父汗的吩咐,他望向天边如火的红霞:“父汗说了,他不见你。让你自己在寝帐里冷静了、想通了,五天之后再去向他回话。”
这话说完,他耐心地等着雅瓦的反应。雅瓦不回答,只有攥着他衣袍的右手越收越紧,筋脉突起,微微滚动。最后指尖一抖,手臂落在地上,原本拉紧的衣摆重新贴回他的腿侧。
雅瓦把头埋在地上,双肩耸动,发出一声声幼兽般的呜咽。这呜咽一声长似一声,一声悲过一声。到了最后一声,巴尔思心里直打颤儿,忍不住皱起眉来。他只见过疼晕的,还没见过有人能把自己哭得背过气去。
巴尔思抖抖衣袍,冲着雅瓦帐内候命的附离一招手,几个附离跑过来把雅瓦架起来。巴尔思命令道:“如果八公主有什么想问的,随时去请本王身边的索度,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牙帐别处的事你们一概不要管,看好八公主,别再出了之前的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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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瓦终于结束名为“禁足”实为“关押”的那天早晨,一条单薄的虹彩在雨后的空中若隐若现。
她走出寝帐的第一件事,是跪在王帐门前等待父汗的召见。
父汗说让她等五天,她等了,等得眼泪都流干了,父汗还是不见。她没别的法子,只能耐心地跪在帐外,用最直接的方法表达自己的诚意与决心。
王帐前的草地经过一夜暴雨的冲刷,只有满地的水洼与泥泞,看不见一点血液的痕迹。雨后的烈日格外烤炙,蒸发的水汽模糊了周遭景物真切的轮廓。
雅瓦觉得有些虚幻,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可是双膝陷进泥里,裙袍被积水浸透,刺骨的湿冷又无比真实。
她跪到正午,大汗终于改变了心意,叫她进去一同用膳。大汗盯着她明显瘦削的颏尖和一片脏污的裙摆,默了默,许她坐在自己身前。
雅瓦并不遂他的意,直直地跪在下首。
大汗与她对视许久,挥退了身边众人,才叹道:“你还是没想明白。”
“我想不明白,”雅瓦语气平淡,“二哥告诉我的那些,我怎么可能想得明白。正是因为想不明白,我才一定要来找您问个明白。”
大汗低下头,拿起小刀开始细致地切割一条羊腿:“你问。”
“底亚尔住处搜出了多洛斯的令牌,是用托勒的荷包装的。托勒就算真的与他们有往来,怎么可能留下这么明显的失误?用一个荷包就定了托勒的死罪,我不能接受。”
“巴尔思就跟你说了这个荷包?附离在托勒宫帐里还搜出了不少东西。就单说那堆吉贝布,也足够坐实他们之间的关联。”
雅瓦微愣,隐约想起赛马会最后一日叼羊结束后,她是在托勒帐里见过一批质量上乘的吉贝布,触感细软,延展柔韧,确实不同一般。这事远得像在上辈子一样。
她虽然有些不解,还是坚决道:“吉贝布在北纥是不常见,但靠近南境的城镇也多有售卖。托勒即使有再多,也不是通敌的证据。”
“她那儿可不是一般的吉贝布。”大汗饮一口奶酒,“北纥流通的吉贝布,全都是从大周传来的。大周的这种布,纤维短粗,布质糙硬。可她的布挑出纤维来看,明显细长柔软。二者差别并非工艺改进可致,而完全是因为原料不同。托勒和底亚尔手上的布,大周的气候和天竺的品种都不可能产得出来。那些旧党余孽流窜去了哪儿,他们两个又是从哪弄来的这种布,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雅瓦抿唇不语,大汗接着道:“除了布,托勒库里还有不少首饰、摆件、用具,都不是北纥现在惯用的工艺款式,反而是多年前多洛斯偏好的风格,并且几乎都能在底亚尔家找到相似的形制,甚至很多还能辨出源自一人之手。这么多证据,你告诉我,都是栽赃、都是巧合吗?托勒自己都认了,你还在为她辩白什么?”
“那九哥呢?九哥也认罪了吗?你连他一句解释都不听,直接就杀了!”
大汗眼神闪烁:“库曲克的解释没什么好听的。虽然托勒一口咬定与其他人无关,全是自己一人所为,可她阿哥做贼心虚,事发前一晚就卷了东西跑得没影,之后再不曾返回,附离追上他时还拼死反抗。说他不知情,谁都不会信。不管库曲克在此事里扮演什么角色,是共谋还是帮手,我绝不会留下一个参与谋逆的儿子。”
雅瓦语气越来越激动:“那三姐姐和乌兹汗妃呢!她们不过是两个无辜妇人,与此事毫无干系,为何要把她们也逼上绝路?”
“小八,这你就冤枉我了,她们两个可不是我杀的。你三姐夫家为自证忠心,绝不包藏逆徒,主动献上三公主首级。乌兹自觉教养无方,愧对先祖,因此只留书一封,自刎谢罪。信中不敢为逆子求情,只愿我饶他弟弟一命。这几日彻查过后,乌兹弟弟的确与此事无关,可谋逆是灭族的大罪,我念在旧情,最多只能对他一人网开一面,削籍充军了事,已经仁至义尽!”
“可你杀了最不该杀的!”雅瓦有些声嘶力竭,“托勒还要为你去大周和亲,赤诚之心天地可证,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相信了她有罪,为什么就不能再给她一个弥补的机会!”
“正是因为她要去大周和亲,我才不能容忍她和这些奸邪势力产生一点牵扯!”大汉语气肃杀,“我用了五年荡平四野,一年扫除旧党,之后又用三年镇压叛乱,四年击退西厥。大大小小的战事打了千余场,有罪没罪的人杀了上万条,才刚刚把草原之主的位置坐稳,绝不会允许任何可能的威胁出现在我身边!经此一事,那些心怀不轨的人都给我看好了,我骨力佩洛汗的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王子公主又怎样,谁越了红线一步,就只有死路一条!”
雅瓦在“死路一条”的回响中,静静地看着黄金王座上裘服华袍的男人,他身后悬挂有十张狼皮,依次排开,毛色油亮柔顺,姿态栩栩如生,威仪外露、震慑四方。
那个男人是她的阿达。她的阿娘不在了,她只有一个阿达。
她忍不住苦笑一声:“其实你也怀疑我了对不对?你也认为我,你的八姑娘,与那些外人串通,想要谋害自己的亲阿达对不对!”
大汗轻哂:“你这五天还是动了脑子的。”
雅瓦扯动嘴角,声音里全是绝望:“那你为什么不把我也杀了。”
“你以为我没想过杀你吗!”大汗话里压抑着怒气,“不光是你,还有你那个好哥哥!背着我在和亲的事上做了多少动作,以为我全都不知道吗!你们和那两个逆子走得太近,我没办法不去怀疑!”
雅瓦咬牙维持着面上镇定的表情,不让自己在父汗的威压中败下阵来。
大汗眯起一双鹰眼盯了她片刻,轻叹一声,再开口,语气竟放软了,里面带上一种妥协的意味:“但是我忍住了,我没舍得杀你们。雅瓦哈孜,你如果知趣,就别来逼我。”
雅瓦陷入沉默,身侧双拳握紧。她静静地看着父汗用完半只羊腿、一段牛舌、两块胡饼、一小碟盐渍苋菜、一份酥酪和一盏奶酒。
大汗叫人进来撤下餐盘,洗净双手,又抹了一把脸。“你回去吧。最近不要出去乱跑,老老实实在牙帐里呆一阵。”
雅瓦不回答,也不动作,只是静静地注视。
大汗拿过帕子,一边揩脸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怎么?你还有什么没问的?”
雅瓦终于垂了眼,松了双手贴在地上,叩首起身。
她正退向门外,忽听大汗说:“再过一阵就该转去冬季营盘了,替我去看看你阿娘吧。和你阿哥一起去。她以前最喜欢蒲公英,现今总算如愿了。”
雅瓦站住脚步,等着父汗交待后续。父汗却止住话头,不再出声。
雅瓦应下,转身走向门口。她一手已经伸向毡帘,大汗又冷不丁开口:“算了,你阿哥伤得不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如果他迁帐前还没醒,你也就别去了。”
雅瓦伸在空中的手犹豫片刻,还是径自掀开帘子走出帐去。
她知道这样不敬,却第一次不想回头。
哈特痛痛,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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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