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是说,是我杀了自己的丈夫?”
雅瓦淡淡道:“如若不是夫人,您在梅录大人面前没有必要说谎。您素来和蔼,深得下人敬爱,所以他们都心甘情愿地冒着包庇之罪和您一起做局。因此,主谋除了夫人之外,再无第二种可能。”
帕蒂曼夫人轻笑:“这个理由未免太过牵强。况且海伊提昨夜二更才出过门,这是姑娘亲眼见到的,怎么我们正午就开始收尸了?”
“昨夜我见到的哪里是海伊提,根本就是他假扮的。”
雅瓦指向在一边候命的吾拉木,吾拉木仍是置若罔闻,恭敬垂首。雅瓦上下打量着,他和海伊提都是清瘦的身材,身高也相近。昨夜光线昏暗,他穿上海伊提白日的衣服,只给雅瓦露个背身,侍女谷莉一路上又反复向她提起海伊提的事,让她下意识认为所见之人就是他。
“夫人恐怕也清楚,只你们主仆做此说法很难取信于人,所以才特意让侍女把我请来,引导我给出海伊提活着的证词。这个结论一旦成立,夫人一家夜里又不曾出营,彻底没了作案的嫌疑。本来我觉得夫人为人宽厚,怎么会杀了自己的丈夫。然而正是这一点,才让我不得不承认,海伊提的死一定与你们有关,而不是别的素不相干之人,或晨间不睦的官员所为。”
帕蒂曼解释道:“昨夜谷莉不过是去打水,回来的路上才与姑娘偶然相遇。如若姑娘那会没在西营门口张望,我还要让谷莉顶着一桶水,去千余人聚集的庆典中‘偶遇’姑娘吗?”
“我们确实是偶遇。不过即使不偶遇我,也会偶遇别人。谷莉正青春漂亮,自己费力顶着一桶水,说两句软话,哪个男人不会心疼?他们都喝了酒,脑子一热,就该帮着谷莉把水抬回来了。然后就会恰好与谷莉一起,在帐门口看到假扮的海伊提。”
“就算真如你所说,海伊提午间就死了,那我又是怎么把他放进篝火下面去的呢?空地里里外外的附离都盯着,还有那么多人聚集在河谷里,竟一个人都没发现吗?”
“是啊,”雅瓦话里有些感叹,“老天就是给了您这样一个好时机。营建的附离们在河边休息,场内没有人;外面的人都被伊波拉弟吸引了视线,就是空地外值守的和林边看车的附离,多半也都偷偷抬着眼,看天上那人走绳吧!”
雅瓦瞅一眼老实坐在后面的吾拉木:“然后吾拉木就出场了。从河边偷一身附离的衣服换上不是什么难事。那些附离做的都是苦工,早累出一身汗,难得在河边休息一会,谁还肯规规矩矩地列队穿戴?然后去林边拉一辆柴车,把海伊提的尸体藏进去,进入空地内。若有人问起为何只他一人、或是为何不去休息,他只需答上面催得紧、或是刚刚有遗漏等等,找个差不多的理由。毕竟都是自己同袍,那些附离不会太过为难,而且心思多多少少都在一边的表演上呢。”
帕蒂曼出声反驳:“照姑娘这么说,这案子更有可能是那些附离做工时合伙犯下的。垒石台、搭篝火,哪个环节都有机会藏尸,他们自己人还省去偷衣偷车的环节了。”
“那是因为石台被人撞坏了。”
帕蒂曼不解,吾拉木却终于抬起头,向雅瓦看过来。
“如果是附离合伙藏尸,完全可以在石台成型之前把尸体放进去。就算石台已经搭好,一群人也可以齐力把他从顶上扔下去。但如果只自己一人就不同了。石台一旦完工,高可齐人,独力抛尸既难完成,又易被发现,因此更好的选择是从侧面把石台拆开。拆下来的石砖放进石台内部,再拿运车遮挡动作,即使往里面放人也不易被察觉。”
雅瓦微笑:“我刚去看过那个石台了,别处都结结实实,上面的石砖撤去下面的支撑也不会坠落。因为石缝间抹了杂着草屑的粘土,加之石砖厚重,凝固后轻易破坏不了。附离们午间休息,其实也是在等石台风干。”
“然而只有坍塌的那处轻轻一碰就倒了,这说明有人在粘土变干之前,就把中间的石砖取了下来,又把边缘的石砖小心转个角度,如此制造一个缺口,好把海伊提放进去。等他把尸体埋在柴下,重新退出来把石台复原时,粘性已经失效了,此时别无他法,也只能把石砖松松地叠在一起,希望不被人看出端倪。”
吾拉木的眸光微闪。
“石台风干的空当里,真正的附离都在河边,一个不少。如果此时有附离进入空地做工,就是那个顶替的藏尸者了。你们刚才不让吾拉木去北营,不也是怕被哪个眼尖的附离认出脸来吗?只要让当时守门的人过来辨认,再无否认的余地。”
雅瓦说完,一片死寂。
吾拉木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姑娘猜得极准,实在令奴才佩服。可惜只一处略有出入。杀人者是我,藏尸者是我,指使谷莉利用姑娘作证者亦是我,皆与旁的人无关。承蒙夫人怜悯,念在奴才多年忠心事主,不愿使我斧钺加身,才心慈庇护。如今既然事情败露,奴才只愿一人做事一人当,烦请姑娘不要累及无辜。”
“罢了吾拉木,”帕蒂曼开口阻止,“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
“夫人这是何意?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再不敢在雅瓦姑娘面前作假。海伊提喜怒无常,暴虐凶狠,我早恨透了他。那夜在帐外偶然听闻库曲克兄弟一言,立时计上心头,正好借此次乐神祭拿他酬火。只可惜杀得匆忙,一刀就结果了他的狗命,没能让他活着体味烈火焚烧之苦!”
雅瓦见状微微耸肩:“能有证据证实的,只有抛尸者是吾拉木,以及知情者是小夫人除外的你们三位。海伊提究竟是谁杀的,如今已经死无对证,恐怕随你们去说了。”
帕蒂曼从腰间解下一把匕首来,放在地上推到雅瓦面前:“是我杀的。我就是用这把匕首,一刀刺进他胸口的。”
吾拉木急得起身,可雅瓦已经把那匕首拿在手里翻看了。刀柄拙朴毫无雕饰,刀鞘皮革裂纹密布,抽出一看,铜质刃身也已锈迹斑斑。
“这是我们初见时海伊提送我的礼物。十八年前,我和海伊提就是在主部承办的乐神祭上相识的。”
夫人面带怀念:“当时他只是个普通军民,但是面容俊美、风度翩翩,我一下子被迷住了,执意要嫁他。我父亲当时官居同罗部索度达干,只我一个女儿,被我闹得没法子,也看海伊提诚心求娶,就许了我们的婚事,还托了主部的关系把他提成了百夫长。”
雅瓦此时终于明白,为何刚刚那梅录对着小官夫人也额外有礼。看梅录年纪,若不是受过帕蒂曼父亲的恩,就是与帕蒂曼早年熟识。海伊提只是主部一个小旗的万夫长,却能受邀来参加同罗部的乐神祭,多半也是因了帕蒂曼在同罗部的旧情。
“刚成婚时,他装得极好。我们恩爱融洽,也生过两个儿子。我父亲看他对我不错,又反复疏通,逐渐提他做了万夫长。后来,我母亲就去世了,父亲没多久也去了。我娘家彻底没了人,也就没了势,他自己没本事,官再也没升过。”
帕蒂曼说到这,往上卷起自己的一只袖子。吾拉木立刻从身后探臂,按住帕蒂曼上移的手。虽然只露出一截小臂,但道道青紫却足够触目惊心。
“他的本性开始暴露出来,打骂奴仆,滥杀牲畜,没人能把他怎么样。再后来,他也开始打我,白天打,晚上也打。我受不住,逐渐远了他,好在身边也有吾拉木几个随嫁的忠仆护着。他拿我没办法,就不停地往家里领年轻女孩。她们也受不住,待不了多久就往外逃。跑走了就罢了,跑不走抓回来就是死。玉素甫刚来两个月,还能忍住他,之后也不知道会如何。”
“昨日他参加祭典回来,营地里几乎没什么人,大家都在外面看表演。他不知又受了那些大官什么挤兑,不由分说就开始打我发泄。说什么他今日在同罗部受的气全是拜我所赐,没有我现在的日子会多么多么快活,娶了我之后就再没一天能抬起头过。我又疼又恨,实在受不住了,等再回过神来,这把匕首已经在他胸口了。”
沉重的气氛下,吾拉木涩然开口:“我想起库曲克小兄弟说过的话,觉得把尸体扔进篝火里最是妥当。本来庆典结束之后,这些篝火和石台没了用处,不会有人特意拆卸回收。海伊提的尸体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永远埋在柴堆下了。就算出了意外,尸体提前被同罗部发现,乐神祭也早散了。他身上的标志都已剥下,面目也毁了,没人能知道死的是谁。”
“为保妥帖,我把染了血的毡毯衣物全部偷偷烧毁,烧不掉的饰品宝石也都锻平砸碎、深埋地下。还不放心,又让谷莉半夜去找个外人,制造海伊提还活在世上的假象。这样就算有人怀疑海伊提被我们几个杀了,我们也都有无法作案的证据。只是没想到恰好找上了雅瓦姑娘,反而弄巧成拙。”
吾拉木苦笑:“姑娘说,老天给了我们一个好时机,我把海伊提藏好时同样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老天也只帮了我们一半,早晨庆典将散,人还没来得及离开,石台就被破坏,尸体也暴露了。本来我们准备咬死不认尸体,却没想到那个老狗活着折腾夫人,烧成炭了还不肯罢休!竟留了那么阴私的一手,让我们的计划全都付诸东流。”
吾拉木以面贴地,恳求道:“雅瓦姑娘,夫人实在可怜,杀了那罪人也是无心之举。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找个凶手出去恐怕难以了事。我愿把一切罪名一力承担下来,千刀万剐也绝不反口。求姑娘成全我一片护主之心吧。”
雅瓦颇为动容,还没开口,兀其昆先冷笑一声:“就是雅瓦同意,我也不同意。再有苦衷,也是谋杀亲夫,事后不知悔过,还钻营矫饰。真乃当诛!”
说完抽出腰间短剑,起身刺向帕蒂曼夫人颈间。事发突然,雅瓦惊得连呼喊都来不及出声。却见有第二道寒光一闪,离帕蒂曼颈间堪堪一寸处,又有一匕首挡住兀其昆手中之剑。
兀其昆不再出招,僵持一阵后从容收手,笑道:“你果然有两下子,还好没让雅瓦自己进来。”
雅瓦:虽然过程草率了一点,总算没做雅瓦小五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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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