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乐寒枝 第39章 指日下长安

长安已是内外交困，一片沉寂。皇上仍在江都，令不出城，但其实也无令可下，借用酒色麻痹自己，等待着不知是叛军还是佞臣的屠戮。

宫门紧闭，雾锁楼台。偌大的雄伟宫宇，竟然看不出一丝生气。

正是深秋，满地金黄的落叶，秋水明镜、彤霞云天，一切的一切皆不知这里即将经历战火，生灵涂炭，依然把自然的美好一点一点的带到人间。

宫中，只有十三岁的杨侑，已经暗暗晓得要发生什么，自己将要扮演怎样的角色。

杨藜，当然已经知道李世民率领唐军围城，大隋气象已尽，朝不保夕，满目伤感。她想到还有忠智之士上书劝谏父皇从给江都返回长安领军作战，但谏书却根本送不进江都的宫门。她何尝不知，她们这些皇家子弟还有大好河山，已经被父皇弃之不顾，亡国不是今日就是明日。

她倒不觉得自己会死在李世民的手中。可父皇自己呢，亡国之君即便不做刀下鬼，又能苟活几日。她想和父皇生死一处，但长安已被重重围困。她想恨着兴兵夺取江山的李世民，但竟然毫无酿起深仇大恨的气力。她苦恼，彷徨，她害怕破城之日，但偶尔也会想着，为何唐军还不早日进攻，好让她能看到自己的命运终究如何，从此有个了结，不再暗无天日，提心吊胆。

时日已久，杨侑坐困愁城，但仍拒绝开城投降。李渊下令进攻长安，世民指挥义军在一日之内便悉数攻克。唐军保护隋都的文物、古玩、书籍、典藏，不得随意烧杀抢掠，犯隋七庙及宗室者，罪三族。随后，李渊颁布《约法十二条》，将隋朝所订的苛法废除，很受百姓拥戴。李渊、建成、世民等进入大兴宫的时候，气宇轩昂，精神抖擞，得意之情油然而起。

李渊遥尊杨广为太上皇，并拥立杨侑为皇帝，改元义宁。李渊受封大丞相，进封唐王，以武德殿为丞相府，封建成为唐国世子、左元帅；世民徙封秦国公，右元帅；元吉为齐国公，太原道行军元帅。与李渊起义的各位将领、谋臣都有进封，一时间高官厚禄，歌舞升平。

入主隋宫之后，李渊、建成、裴寂等人等一面感叹杨广的奢侈荒淫，腐朽糜烂，要引以为戒，一面却也是日日酒色宴饮，歌舞美人。

盈盈眼见自己千回百转，却再次进入这片费心逃离的长安宫城，心中一阵苦笑，这便是命数了吧。世民自然也会参加欢宴，但他仍然未雨绸缪，远不如建成已经打算安享功业。

世民住在武德殿后面西侧的承乾殿中，比晋阳府要宽敞和华丽许多了。不过，李渊入朝，大权在握，他们兄弟也刚刚授衔分封，内政、军事、外交都令他焦头烂额，一直无暇分身。

盈盈眼见世民眉宇之间仍然有未舒展之气，便问道：公子，晋阳起兵如此顺利，公子实在应当好好休息一阵，再做打算呢也不迟。”

世民一听，露出些许微笑，“的确如此，我想着如今虽然攻下长安，但还有多地方割据势力没有平复，怕是不久之后就要出兵征讨。若父亲询问，我要有所准备才是。”

“公子一向深谋远虑，怕都已经想好了，不然，也不会仅仅百余日便攻下长安。”

世民笑笑：“这大兴宫果然繁华巍峨，我倒想起了你说过的杨广建筑楼台是个第一流好手，只是托生错了做了皇帝，却让天下百姓受苦”，他进而又说：“诶，我连日都无暇在这宫中闲游一番，哪日你陪我四处走走才好。”

盈盈没回话，只是温和的说道：“公子，义军进入长安，下令对隋朝皇亲宗室秋毫无犯，所以，如今公主还仍然是公主，你若想念她，不如去看看她吧。”

世民被撩出了心底的心事，但却有些紧张和担心，“哎，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她。”盈盈看着他，涌上一种心酸的感觉。这也许太复杂了，但对于她来讲，又似乎很是简单……

隋朝虽然已经名存实亡，但隋帝犹在。杨藜依然是公主，住在宫中。世民仍为臣子，尚且不能在宫禁之中自由出入。一日世民早朝入宫，散朝之后经过海池侧畔的一片楼台，他竟然看到了立在花下的九公主杨藜。

“公主……”世民动情的唤道。

杨藜回过头来，低声说道：“秦公。”

世民听到杨藜如此客气的称呼，一下子很是着急：“公主，这么多时日，我们才又能够见面……”

“是啊，我记得，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杨藜目光深邃，望着远处，她语调不急不缓：“只是没有想到，我们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不，这没有不同的，我还是我，你仍然是你，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想念着你。”

“你也许还是你，但我，可能已经不再是我了”杨藜发出低沉的声音。

“公主，我明白。可我们不会改变啊，你知不知道，从那天相逢起，我就一直不能忘记你，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那是一种从上天来到的，一种力量。我从未有过。”世民动情的说：“藜儿，和我在一起，好不好，从此以后，和我在一起”。

惜云听到世民的这一番表白，她数日相思，整日担忧和愁苦的心情似乎得到一番释放。她失声起来，痛苦地唤着：“世民……”

世民一看她梨花带雨的眼泪，一把将惜云抱在怀里：“我在这，我在这，藜儿，你不要怕，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怕啊。”

公主内心的痛苦在逐渐释放出来：“世民……你带我走，你带我离开这，我不要再待在这里，我好痛苦，我好难过。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亲人，只有兵刃权谋，虚情假意。我厌倦了，我好厌倦……”

“我会的，我会的啊。乖，别哭了啊”，他抱着公主，安慰她：“你等我，过些时日，我会接你出去，好不好。”

杨藜摇着头，“不要，不要，你现在就带我走……”

“藜儿，现在是你弟弟杨侑在位，你是名正言顺的长公主。我没办法私自带你出宫。等过些时候，我答应你，我们会永远一起，好吗？”

杨藜听说，一把推开他：“等些时候？等你们杀掉父皇和弟弟，等你们夺取了皇位，改朝换代，等我成了亡国俘虏，然后可以任你摆布，对不对？”

世民听她如此说，只觉得有些对不起公主，但这的确是他所说的等些时候的真正含义……所以，他迟迟没有来找公主，也迟迟没有求娶她，他知道这种尴尬无法可解，索性不如“再等些时候”。他能给与的和解救的时候，恰恰就是藜儿失去一切，一无所有的时候。

此刻，他也只能安慰道：“藜儿，不是，不知这样的，你不要这样想……我们还没有这样的计划，但凡事总要权益考虑，你身份特殊，我要保护你，又不能委屈你，再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杨藜将世民的心事说得透透的，她的内心才更加哀伤：“你有没有想过我是多么痛苦，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让我感到煎熬，我不想面对这一切，你若心中有我，现在就带我走，好不好……”

惜云情绪有些崩溃，她拉着世民，有些哀求，又有些哀恸的摇着世民的衣角，这一幕实在令人心酸。

正在这时，李菁上来回话道：“秦公，大丞相请您速速回府。”

“什么事？”

“是晋阳家眷到达长安了，夫人也来了。”

“知道了。”

杨藜听到这句话，又哭起来：“你走，你走吧，你有夫人，有家室，你别管我，你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世民正要起身，听到公主如此说，这又是他内心感觉愧对公主的地方，于是只能说道：“藜儿，希望你能理解……”

“我不要，我不要。”杨藜流着眼泪，花了大力气推开世民，转身走了。世民眼见这一幕，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原本不想如此，他幻想了很多种自己与九公主在长安城中相遇的场面。但这个偶遇无疑揭露了他想要隐藏的一切，似乎是一种最坏的，但也是最真实的方式。

杨藜回到宫中，她也有些后悔自己，久别之后见到世民，她就如此把持不住。她有些懊恼。随着家国气象的衰亡，她似乎越来越没了底气，她有些害怕看到自己的命运。或者是说，她害怕看到自己的命运落在世民手中之后会变得如何……

眼下隋朝毕竟还没有灭亡，自己还有父皇兄弟，自己还有最后一道保护屏障横在那里，她还可以怨，可以用这种有些无力但还算有点傲娇的方式让是世民知道自己的苦痛和无奈。

但如果在朝不保夕的下一秒，自己便不得不迎接着一无所有的消息，那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倚重，或是可以抱怨的呢。为妃为妾，甚至为平民为宫婢，还不是任由他们说了算么，自己还能如何呢……那时候所谓的相思与爱，那么轻飘，还有几分表达和拥有的机会？

杨藜忖度着。她并不知道，但就在刚刚的几句话之间，她便已经失去了一切。隋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已经将她的父皇杀死于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