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浪 第6章 6 超市

杏色的羊毛围巾仍旧围在李南星的脖子上，围巾的一角在他胸前晃动，他跑着推来购物车，兴奋得像个新年采购年货的小男孩。肖容时将两人脱下外套简单折叠放进车里，与南星有说有笑地走进了超市。

超市内的温度有些高，李南星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温热的空气将围巾上的气味扩散的更为浓郁，松木清新的味道在他鼻尖蔓延，他悄悄攥紧松软的围巾，将下半张脸完全裹在里面。

“呼，这超市的暖气开得可真足，我脱了外套还有点热。”肖容时扯扯毛衣领，偏头时恰好瞥到了李南星涨红的双颊，红扑扑的脸半埋在杏色的围巾里好似一颗熟透的苹果误入雪堆，“南星，你不热吗？”他笑着看向他，视线全然落在了他的脸上。

“嗯？我还好……”李南星缓缓抬头，余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视到了金属货架反射出的自己通红的脸，那一刻，顾不得大脑做出反应，他骤然低下头，一边笨拙地解围巾，一边慌乱地改口，“是、是有点热哈。太热了、太热了……”

肖容时笑盈盈地看着他，只见杏色羊毛围巾交缠在李南星的手上，一圈接着一圈，最终舒展地挂在他的脖子上，他没有摘下，就这般挂着，任凭围巾的下摆在半空摇晃。晃动的围巾令肖容时有一瞬的恍惚，但很快他便神色如常了。

小插曲过后，肖容时推着车在蔬菜区闲逛，经过黄瓜货架时，他驻足挑拣起来：“今晚做吃什么呢？”他放下手上那根，仔细挑选后拿起旁边更绿更粗壮的黄瓜扭头道，“想吃什么就自己拿，不用跟我客气。”

李南星盯着他手上的黄瓜，突然想到了肖容时在网站上写的那些小说，脸上又涨起一阵潮红，他猛地摇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在想什么啊！那只是一根黄瓜而已！！

“不吃黄瓜吗？”见他摇头，肖容时举着黄瓜询问道。

“吃、吃！”他在空中胡乱挥了下手，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刚刚前面有小飞虫。”

肖容时笑着摸摸他的头，柔软的发丝在他指缝间摇摆：“别跟我客气，有什么爱吃的，不爱吃直接告诉我就好。”温热的手掌在他头上停留了两秒，温热的感觉从发间渗入他的心口。李南星失神地‘嗯’了一声，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胸口好像被埋下了一颗奇异的种子，它静静地躺在名为心脏的土地里，亟待一个机会破土而出。

那根黄瓜终是没能进入肖容时的购物车，因为他摸着那些黄瓜都软趴趴的不怎么新鲜，但他这个举动却被李南星误以为是迁就自己，但他也不能再直接跟他说自己挺喜欢吃黄瓜的，这样不仅显得蠢，而且，万一肖容时只是因为不新鲜才不买，那岂不显得他又无理取闹又自作多情。此时，李南星无比希望九年义务教育和两年半的高中教育可以交给他到底如何判断黄瓜是否新鲜的知识，这样他就可以去仔细看看那些黄瓜，然后判断肖老师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放弃购买这种绿油油的瓜类蔬菜——我到底为什么要在肖老师拿黄瓜的时候想起网站上的小说啊！！！

李南星在心底无助地呐喊，但明面上却是一副红脸傻笑的模样。正当时，肖容时的余光也恰巧瞥到了他，他的笑容恍若丢进深潭的石块，在肖容时内心的深潭里泛起了不易察觉的涟漪。

他觉得李南星是个可爱的人，他热情阳光，充满生气，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全世界的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还有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好似蝉鸣夏夜的星，明亮清爽。

余光中的他让肖容时有一瞬恍惚的熟悉感，他不由得偏过头看他——南星真的挺可爱的……他刚这般想，心口就突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惊诧地摸摸胸口，在心里喃喃自语道：我想想什么？难道要对这么单纯可爱的孩子萌生什么不耻的想法吗？他猛地摇摇头，不行、不行，这太邪恶了！想着，他赶忙抓起一把旁边货架的芹菜拿在手上看了又看，而后放在鼻间猛吸一口——

清醒了、清醒了——呕，真难闻。

肖容时厌恶的芹菜的独特气味冲淡了他对李南星如昙花般惊现的朦胧情感，胸口跳动的心脏也回归了正常的频率，仿佛深潭中从未迎来外界的石头。

他瞥了眼李南星，感觉深潭依旧平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那把菜。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表情中有了些许怅然。

李南星认为肖容时很喜欢芹菜。这是显而易见的，单就他对那把完全不新鲜的芹菜的那副爱不释手，恨不得当场生啃的模样，是个傻瓜都能知道。虽然，李南星特别不喜欢吃芹菜，但既然偶像非常喜欢，那他非但不能扫他的兴，反而还要帮他挑出最新鲜脆嫩的芹菜。

反正肖老师总不可能做全芹宴的，对吧！……他不会的，对吧……？

说干就干，他把围巾向后甩甩，撸起袖子在货架上翻找起来——这个叶子黄了，这个太软了，这个又太老了。他一边兴致勃勃地挑着，一边做心理建设——嗯！只要肖老师开心，让他勉强吃一小口也不是不行……就吃里面的配菜吧！

而当肖容时整理好心情准备和李南星去海鲜区时，却发现后者竟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挑着芹菜——嗯？他喜欢吃芹菜？？他喜欢这玩意？？？他蹙眉茫然地看向他，并试图制止他，但在片刻的一声叹气后，他便默默在心中盘算起有关芹菜的料理。

……很好，没有，完全没有！他的餐桌上从来、也不可能出现这种东西。

他在记忆深处翻找许久，一番挣扎过后敲定了‘肉炒芹菜’这道菜——就一盘肉炒一根芹菜吧，我觉得可以，到时候少炒一点，我就勉强吃口……吃口肉吧。

在肖容时点着头，敲定好今晚的芹菜料理后，李南星也在令人眼花缭乱芹菜堆里找到一把菜叶碧绿的，根部沾着泥土的极品芹菜。他兴冲冲地拿给肖容时看，期待的表情让他不忍心摆出嫌弃的表情。于是在一番心理斗争后，他万分欣喜地接过李南星手上的芹菜，笑着拍拍他的肩：“今晚我们吃芹菜炒肉，怎么样？”

快说不怎么样。他在心中默念，炽热的目光落上他的脸——南星好像很容易脸红，每次看他，他的脸都红红的，肖容时本以为是由于见到偶像的他太害羞了，但这都第二天了，他还是这样。是皮肤敏感吧？最近风还是有点冷，而且柳絮季要到了。要不给他买套护肤品什么的修护、修护？

改天问问方女士吧，她比较有经验。他戏称自己的母亲为‘亲爱的方女士’，每次这么叫，她都会笑着佯装出一副要打他的模样。这是他们母子相处的方式——对他们而言，他们先是自己，再是母子。血缘是他们的羁绊，而不是他们的枷锁。

李南星欢快地点点头，作出欣喜的模样：“好！”呜呜，不好，很不好，特别不好，不好得要命——！

肖容时把那把碧绿的沾着泥土的芹菜塞进购物车的最隐蔽的犄角处，并祈祷着一会儿忘记贴标签，这样一来，到结账的时候，他们就没法带这把该死的芹菜回家了。但很明显，南星这个“狂热的芹菜爱好者”不会随他的愿，就当他即将成功忘记芹菜，已经推着车远离称重台并在心里欢呼时，李南星想起了他的宝贝芹菜。接下来的事就很容易预料了，他不得不带着这一把该死的芹菜回家，并且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跟南星一起品尝他的——肉炒芹菜。

两人有说有笑的从蔬果区逛到海鲜区，又从冷藏区转到零食区，推车内的食物也逐渐垒成一座小小的山丘。

“再买点薯片吧，还有洋葱圈和虾片，薯片想吃什么口味的？”肖容时推着车在一排薯片前问道。

“原味的吧！”他乖巧道，余光忽然被身侧的小男孩吸引，只见男孩蹲在最下层的糖果的货架，眼睛直勾勾地盯上面的糖果，他侧过身，从男孩的发间的缝隙里望到了一排五颜六色的□□软糖，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糖，他记得那时的星期六，爸爸妈妈会一起到幼儿园接他放学，然后带他去超市买一包□□糖，作为庆祝彼此都开心度过一星期的礼物。那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星期六，因为那天他会跟爸爸妈妈一起逛超市，一起回家，一起吃饭，妈妈会在晚上给他讲睡前故事，爸爸会在旁边扮老虎让他骑，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

“只可以买一包哦。”男孩的母亲弯下腰温柔地说道。

“多买几包吧，庆祝第一天上幼儿园。”男孩的父亲推着车笑着揽住女人的腰。

“你就惯着他。”她笑笑，但还是允许男孩拿了不同的口味。

他们的加入让本就狭窄的过道拥挤起来，李南星自觉地往肖容时身后靠去，那位女士颔首对他微微一笑，男人则抱着男孩骑在自己的肩上，三口之家就这样在一阵说笑声中消失在李南星的视线里。他静静看向他们远去的背影，倏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准备好了阿星，起飞喽！’

‘哇啊——爸爸！爸爸！好高！’

‘你慢着点，别把阿星转晕了。’

‘不怕，我们阿星可是未来的小宇航员，是不是呀？’

‘可是阿星现在不想当宇航员了，阿星想当歌手！’

‘哦豁，那现在阿星就是未来的小歌手啦——来儿子，唱一首！爸爸妈妈当你第一个听众。’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好棒呀，我们阿星一定会成为超棒的歌手，然后满世界的演出。’

‘那我一定会带上妈妈一起的！’

‘那爸爸呢？’

‘都要！我们一起去全世界玩！’

‘哈哈哈——’

……

‘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想当作家……’

‘当什么作家！你写的书谁会看？谁会买你的书？卖不出去书你乞讨吗！还是回来啃我们？！’

‘阿星，你现在正是该一心一意学习的时候，你想想，在你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其他人都在做什么？——大家都在学习，你看看你们班思宇，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第一，你呢？永远都是十几二十名。你就没有压力吗？’

‘但他在家天天玩游戏……’

‘你跟人家比这个干什么？跟人家比比学习啊！人家打游戏都能考第一，你呢？上这么多辅导班，还是二十名！’

‘二十名不差了……’

‘你再顶嘴！？’

‘好了别说了，周末再给他报个辅导班吧。’

‘又得花不少钱吧？我们累死累活挣这点钱全给你报班了。你争气点，别让我们失望。’

……

‘我不喜欢物理……我想学文。’

‘你喜欢什么？你就喜欢玩！学什么文？出去都不好找工作。我们早就商量好了学理科，以后学个计算机，毕业随便就能上万——别跟我犟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现在就业形势多严峻，你选文科大学报专业都没几个能报的！你能不能懂点事？’

‘对了，我跟你班主任说了让他给你调个学习好的同桌。以后别再跟那种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影响成绩。’

‘可、他是我的朋友。’

‘什么朋友！他就是个混小子，还染个黄毛，大学都考不上，以后就是社会底层的渣滓。你想跟他一样吗啊？以后给人家洗车擦鞋？！离他远点——！听见没？！’

……

‘都怪你出的破主意！现在好了，孩子耳朵聋了一只，精神也有问题了！他以后怎么办？怎么考大学？谁愿意跟他结婚？你把他毁了！你赔我儿子！！’

‘够了！这都怪我吗？！你没同意吗？你没在上面签字吗？——要不是你偷看他手机，我们能知道那些事吗！？’

‘够了——！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行了吧！！都怪我！我就是他恶毒的妈！你是他伟大的爹好了吧！为了他我容易吗……’

‘……好了好了，不哭了，往好里想，起码病是治好了不是吗？好歹耳朵还有一只听得见，另一只也可治，治不好戴助听器也不会影响生活。再说了，他还小，能有什么精神问题？别听那些医生瞎说，就算有也很快就能治好，实在是状态不好，大不了咱就休学一年，明年再高考。我们可以给他请家教，我项目最近拿了比不小的奖金……’

‘那、那要请个最好的老师。’

‘当然当然，咱给他的哪样不是最好的？他会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的，等他长大后还会感谢咱们呢。’

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阿星你记得，不管你以后想做什么，即使所有人都不支持你，爸爸妈妈也会永远站在你的身边。’

‘对！不管你长多大，爸爸妈妈永远都是你最坚强的后盾，我们是阿星的大树，为小阿星遮风挡雨。’

‘那我长大了，也要成为可以保护爸爸妈妈的大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盯着货架上鲜亮的糖果袋——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明明站在树下，却仍然会淋到雨？

……原来，雨天是不能站在树下的。

“南星，你能帮我找找□□糖吗？奇怪了，我记得应该是在这排货架上啊。”

肖容时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间抽离，他听着自己的名字缓过神，怔怔地指向摆着□□糖的角落。

肖容时惊喜地蹲到货架前，抓起一个还未开封的糖盒朝他问道：“喜欢什么口味的，这里有可乐、蓝莓、草莓……”

“不用啦，我不怎么喜欢吃糖。”他看着抱着糖盒兴高采烈地肖容时，眸光凄凉，“没想到肖老师还喜欢吃这种糖。”

肖容时开朗地笑笑：“嗯嗯，尤其是可乐味的，那简直是我的续命神器。我写不出来东西的时候，吃一颗就有灵感了。”

“我小时候也喜欢。”

“要不要来一包？”他晃晃盒子推销道，“偶尔回味一下童年嘛。”

他望向印有大头娃娃和各色水果图案的糖果盒，眸光微烁。

‘妈妈我可以再拿一包可乐味的吗？’

‘不可以，再吃就要长虫牙了。’

‘就让他再拿一包呗，权当庆祝阿星大班毕业吧。’

‘求你了妈妈~’

‘哎呀~真拿你没办法，那就每个口味各来一包吧。但你可不能一天就吃完哦。’

‘嗯嗯！妈妈最好啦！’

“那就，可乐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