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午后,空中降下一道昏暗的土橙色屏罩,远处的天空逐渐升起重重的灰色云层,湿气伴着泥土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肖容时家姹紫嫣红的阳台早早落下了遮雨的防风卷帘,玻璃门前,小芹菜张牙舞爪地扒着门框。
“不可以哦,外面要下雨了。”肖容时一把捞起小芹菜,将它抱在怀中。小芹菜不情愿地叫了一声,但很快就沉浸在两脚兽的抚摸中了。只听它舒服地叫了两声,橙黄色的毛绒尾巴在他两臂之间摇晃,“怎么这么可爱呀,来,让爸爸吸吸。”他将它翻了个面露出白色的肚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脸埋进其中猛吸了一口,边吸边用头顶蹭向小芹菜大半个拳头大小的毛绒脑袋,语气宠溺,“可爱小猫,可爱小猫~”小芹菜被他蹭得有些痒,两只爪子在空中拨弄,嘴里还发出喵喵的无奈叫声。
李南星从书里探出头,淡金的头发潮湿的贴在耳边,映入眼帘的人猫“温馨互动”引得他笑声连连。他的笑声很清脆,总会让人联想到春风中摇晃的风铃,叮铃叮铃。
“小心它挠你。”南星把书放在一边,撑着沙发扶手打趣地说。
“才不会,我们小芹菜喜欢我还来不及呢,对不对呀,喜欢就叫一声。”肖容时将小芹菜高高举起。南星联想到了《狮子王》里举起辛巴的狒狒,不由得又笑了一声。小芹菜呆在半空,不动也不叫,肖容时作出一副失望的样子,语气甚是悲怆,“你不喜欢爸爸,爸爸好难过,呜呜。”
小芹菜嫌弃地白了他一眼:“喵。”
“我就知道小芹菜还是喜欢爸爸的!爸爸给你吃猫条。”他抱过小芹菜又吸了一口才将它放下,而此时的小芹菜正带着一副虚脱的表情趴到南星的肩上。
李南星的脖子痒痒的,像是披了一条貂皮围脖,他摸摸小猫头,凑近脸与它窃窃私语:“你这个爸爸好热情哦,小猫不要吃不消呀。”小芹菜不仅白了他一眼,而且还用粉色的肉垫拍了他脸一下,“逆子啊!”李南星一把抓过小芹菜,放在膝盖上揉捏。小芹菜没想到自己刚离狼口,又进了虎穴——自己怎么会找了这俩傻子当铲屎官?这俩人怎么都这个德行,夫唱妇随吗??啧,应该是夫唱夫随。小芹菜自暴自弃地躺在他的膝盖上,绵软的肉垫上传来阵阵舒适按摩——淦,还挺舒服……啊!快再摸摸我!喵呜,摸肚肚好幸福。
当小芹菜享受着李南星的私猫spa服务时,肖容时也适时地拿来了猫条,只瞧他撕开袋口,一股醉人的肉香即刻扑鼻而来,小芹菜馋得直流口水,紧接着一个弹射起身跳到了两人之间,肖容时玩笑着让它跟自己握手,小芹菜喵喵叫了两声,又一双剔透的蓝眼睛可怜兮兮地望向他——本喵又不是狗,才不要握手。嗯,虽然我会。
架不住小芹菜楚楚可怜的样子,肖容时最终还是给它了。红粉色的舌尖轻舔肉色的半固体,咂嘴声在两人之间响起。
“肖老师太宠它了,这样会把它喂成小猪猫的。”李南星放下腿,他之前一直是蜷着腿缩在沙发里看书。
“我忍不住嘛,它这么可爱老冲我叫,我就想给它吃猫条——要不下次改成会握手再吃?这样还能运动运动。或者给他买个跑轮,一天运动一公里才能吃猫条。”
“他又不是仓鼠。”南星笑了,想到肖容时这几天喂了快一盒猫条,更想笑了。他就像是个宠爱孙子的家长一样,总会对小芹菜的卖萌心软。
肖容时喂了一半,又递给李南星喂另一半,他觉得这样小芹菜就会知道有两个人一起喂它。南星对此不以为意,他觉得小猫聪明到甚至可以知道这些东西是哪个人买的,想到这个,他突然想看看自己买的猫抓板和指甲刀到哪了,这只小皮猫到家后总是抓沙发,都快把肖老师家的沙发挠坏了。
“怎么又看了一遍啊?”肖容时忽然注意到沙发扶手上的《盐沼》,遂找话道,“不会腻吗?”
他摇摇头,脸上勾起一抹敬仰的笑容:“才不会,肖老师这本书超赞的,我好喜欢。”
“就知道恭维我,这样我可会骄傲的。”他摸上南星的头,像对弟弟般揉了两下。
“嘿嘿,才没有,我真的很喜欢。它特别真实,而且深刻,让人很能共鸣。”南星喂完猫条,撸了把小芹菜就放它去猫爬架上玩了。
“就会夸我,共鸣都出来了。”
“才不是,我真的很共……”话音未落,他的手机发出两声清脆的响声,是他买的猫抓板和猫咪指甲刀的物流信息,“哦哦!我买的猫抓板到了,我得赶紧去拿。”他兴奋地从沙发上蹦起来,还没等肖容时反应,他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外面要下雨了,明天再拿吧。”肖容时担忧地看向阳台。
“没事的,我就想今天拿到嘛。”说话间他已经提上了鞋。
“等我拿把伞跟你一起去,正好我也有东西到了。”眼瞅着李南星已经站到了电梯前,他急忙披上外套跟了出去。
电梯的数字缓慢上升,伴随叮咚的开门声,肖容时的手机也急促地响了起来。
“喂,钰姐,怎么了吗……我现在正要出门……啊,现在就要?这么急?我……”他纠结地看了眼南星,后者利落地将他推出电梯。
“你把码发给我,我去拿,你快去忙!”电梯门轻快地合上,李南星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楼外的世界一片昏黄,远处的天际卷来滚滚浓云。彼时的猫咪小屋挤满了准备避雨猫群。倏然一阵狂风大作,冰冷的发丝打在李南星的脸上,他将拉链拉到最顶,将脖子跟脸紧紧缩在里面。此时他十分后悔自己只穿了睡衣和羽绒服,冷风顺着裤缝钻进他的每一处毛孔,一阵战栗袭来,从脚尖直冲头顶。
他一路小跑着,潮气悬停在半空,四面的空气逐渐凝固,昏暗的土黄色屏障从土地升腾起来,整个世界仿佛即将到达尽头。他有些喘不上气,末日之景却愈演愈烈,水汽被塞进他的鼻腔,脑袋好似灌进铅液般昏沉沉的。
他拼命向前跑,眼前之景恍然轮换了模样,一瞬之间,周围即刻窜起了参天大树,脚下的鹅卵石子路变得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似在泥沼里挣扎,落叶在奔跑过程中被踩得沙沙作响。他在跑,但他看不清尽头,他觉得自己好像迷路了,迷失在一片迷宫般的森林之中。
他跑得筋疲力尽,他想停下来,但两条腿却好似上了发条般,疯狂摆动着。喉咙随之翻涌上一股血腥味,他觉得自己马上就到达尽头了,因为他看见了亮光,不顾喉咙发出了剧烈咳嗽,他拼劲自己最后的力气向前跨越。
正当他将要触到亮光之际,一根凸起的树根绊住了他的脚,失重感席卷而来,他重摔倒地。霎时间,空气凝结,潮气升腾,泥土涌入鼻腔,尖锐的耳鸣贯穿右耳——
‘啐,臭小子还想跑?整个鸢尾市打听打听,谁他妈能从老子手底下跑走!’
他想尖叫,想求救,但口鼻早已被泥土堵塞,空气渐趋稀薄,腥味肆意扩散。意识模糊之际,一只手抓住了他,温热的触感从手腕席卷全身,耳鸣声在此刻消散。刹那间,雷鸣电闪,大雨倾泄。
他回来了。
“你这傻孩子,还疼不疼。”说话的是快递站的老板,一位三十出头身形瘦消的女子。
李南星羞愧地摇摇头,要知道他刚刚由于走路跑神摔了个狗啃泥不说,还跟个傻子似地趴在地上,要不是快递的站的老板把他拽了起来,恐怕他已经成落汤鸡了:“谢谢您。”他费力从嗓子里挤出句话。
“别客气。”刘芳华收起药箱,瞄到南星衣服上有土,又顺手拍了两下,“这衣服怎么也刮破了?”她掐腰看向他,语气中透露着些许责备,却不疾言厉色,“你这种半大小子就是冒失。”她抽了张纸仔细擦了擦他的袖子,“你这么大应该在上初中吧,怎么还染了个黄毛,老师不会说你吗?”
“我十八……”他惭愧地低下头,脸颊泛起一阵绯红。
“哎哟!”她发出一声惊呼,后退两步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真是显小啊,我还以你跟我闺女一般大呢。”
他羞赧地笑笑,对此习以为常。自己的确经常被认成初中生,他其实也不矮,就只是有张长不大的脸,不过这样也挺好的,走到哪别人都把他当成半大小子看,总会多点关切。这么想来,只要不碰到恋童癖和猥亵犯,他这张脸还是不错的。
嗯……肖老师会喜欢年纪小的吗?想法刚冒头,他便在心底疯狂摇头——我在想什么啊,怎么能对肖老师图谋不轨呢?!他可是我偶像啊……!偶像怎么了?谁没幻想过跟偶像谈恋爱?况且我就想想,我又不付诸实践,他肯定看不出来。他满意的点点头,一旁的刘芳华疑惑地看着这个正傻乐的‘半大小子’。
彼时,屋外暴雨倾盆,李南星站在门口笑着婉拒了刘芳华避雨的好意,他将一个文件袋塞进猫抓板的快递盒,又尽可能地将快递盒抱在怀里,旋即撑起伞,消失在了厚重的雨幕之中。
他认为那个文件袋里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于是一路上他都优先护着它,以至于大风刮翻雨伞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用身体护住它。
雨水砸向地面发出哗哗的声音,仿佛漫天碎玉砸落人间,世界似乎悬下一袭珠帘,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抱着箱子,伞挡在箱子上令他举步维艰。
这下好了,真成落汤鸡了。
“来了!”阵阵敲击声响起,小芹菜蹿到肖容时身前率先抵达玄关,只见它奋力跳上鞋柜,旋即站在上面欢快地摇起尾巴。肖容时紧随其后将门打开,李南星就这般狼狈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只瞧他的头发滴着水,周身皆被雨水浇得湿透,米色羽绒服上还淌着几道棕褐色的土水,袖子上更是被划开道约莫一指长的裂口,几根肮脏的鸭绒堪堪粘在周边。
“赶快进来,你这怎么弄的啊!?”肖容时震惊地拉他进屋,而后者还在犹豫这样进屋会不会弄脏地板,他听说木地板不能沾水——或许应该把身上的水甩一甩。他后悔地想。
屋内的暖气开得很足,温暖的空气软化了他僵冷的四肢,他抱着衣服兀自站在门口,眼里全是他的羽绒服,这件衣服是安安送给他的,他视若珍宝,每次穿都勤仔细着,结果这次倒好,不仅脏了,还弄上这么条口子——怎么就能在走路的时候走神呢?!还是在想那件事。他懊恼地想,明明一切都过去了,明明生活都走上了正轨,为什么还是忘不掉它,为什么就是不能当它从没发生?
小芹菜跳下鞋柜蹭着他转圈,在它眼里,李南星是个笨拙的两脚兽,外出捕猎不仅什么都没捞着,还弄了一身水——他怎么就不知道躲起来呢?它一面困惑的想,一面担忧地蹭着他,嘴里不时发出绵长的喵叫。
“小芹菜乖,别蹭我,会把你弄湿的。”他将快递箱横亘在小猫与他之间,但小芹菜却跳到箱子上仰着头朝他叫,“我没事的,就是淋了点雨——阿嚏!”他发出震天响的喷嚏声,肖容时也在此时将浴巾搭到他头上,并不由分说地给他擦起头发,“我没事肖老师,我没……阿嚏!没事。”他捏住鼻子含糊道,“哦哦对了!这个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他从箱子里抽出干燥的文件袋,“嘿嘿,我有好好护着,没有弄湿。阿嚏!”他洋洋自得地朝他展示。
他看向南星手中地文件袋,心口揪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是不是呆?什么东西能有你重要啊!”他脱口而出的话让两人陷入了尴尬,前者为自己冒失的言论而后悔,后者则由于安抚狂跳的心脏而发不出声。
清醒过来啊!肖老师不是那个意思,你在想什么啊!!李南星抓着文件袋低下头,一抹潮红爬上脸颊。
“我没在怪你,我的意思是……”良久沉默后,肖容时深吸一口气,屏住唇间的颤抖解释道。
李南星捣蒜似地点头:“我知道肖老师是担心我嘛,但我没事的!我淋湿吹干就复原了,这个湿了就坏了。”他举起文件袋朝他晃了晃,直觉告诉他里面一定是什么重要文件之类的。
肖容时无奈地笑了声,隔着毛巾摸着他的头回道:“笨小孩,你会感冒,纸又不会。”
“我不是小孩,我马上就十九了。”他小声辩解,用没受伤的手将文件袋递给肖容时。
“还小,呆乎乎的。”他将浴巾从他头上扯下,“好了,现在赶紧去泡个热水澡,我去给你冲药,一会儿感冒严重就不好了。”
他的语气很亲昵,但李南星还是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真的不小……”他咬着嘴唇做最后的争辩,但话音还未来及进入肖容时的耳中,他便被他推进了浴室。
蒸汽弥漫的浴室内还开着暖光灯,他踮起脚试了试水温,感觉刚好后,才将身子探入水中。温热的泡澡水浸润皮肤,将上面每一处毛孔都舒展开来,随之而来的是无与伦比的放松。他抻开腿,将除脑袋外的整个身子全部浸到水中。手上的伤口在热水中绽开,但周身的温暖与舒适已然令他忘却了疼痛,甚至可以说这点小小的疼痛让他的泡澡变得更加舒爽。或许在无形中,他的身体早已染上了那个地方无法治愈的隐疾了吧。
‘疼痛会让你更加铭记这一刻。’
从浴室出来时,李南星感到有些头晕,但他只当那是泡澡久了而导致的缺氧,也就没太在意。他晃晃悠悠走到客厅,恍惚间听到肖容时叫自己吃药,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被从身体里抽拉了出来,四肢正用几根细线悬吊着,只见它们配合默契,一气呵成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那药并不苦,甚至有丝甜,倏然间,他想到了自己妈妈经常给他喝这个味道的药。正想着,肖容时的声音又从他的耳边响起,他在问他有没有不舒服,他听见自己回答说没有,但自己有些困,想睡觉。他感觉肖容时宽厚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有一刻,他很想让他一直这样摸自己,正想着,模糊的视线流落到小芹菜的身上——或许当只猫也不错,可以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不会被人说三道四,也不会被送到莫名其妙的地方被虐打,被□□,当小猫真好啊。
不过往好里想,起码没得病。我还有重头再来的机会,还可以再去追求想追求的……但要追求什么呢?
当那只大手离开,他不禁有些失落,他想,如果自己是小芹菜,就可以让他一直摸他的头了。此刻,他觉得肖容时的声音很遥远很空灵,他依稀听到自己拒绝了他测体温的提议,并反驳说大人是不会随便生病的。
对啊,我已经成年了,我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和不想要的东西了,我已经是自己的了。
但肖容时依旧穷追不舍,坚持要给他测体温,他听见自己无奈地应下,乖乖夹着温度计坐在沙发上,五分钟疾驰而去,36度5低烧都不算。他听见自己嘿嘿笑了两声,还说肖老师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之后他便进了屋,在意识消散之际,他听见肖容时跟他说了什么,他只顾应下,却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不知道隔了多久,他又听见肖容时的声音,他在叫他吃晚饭。即使此刻,他脑袋昏沉,四肢瘫软无力,他还是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喊了句不饿之类的话,并向肖容时保证自己只是累了,如果不舒服肯定会说,他又不傻。
有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又回到了浴室,周身发烫,只不过这次,他身上是干的。他将被子蒙在晕疼的头上,身上如火燎般炙热,他想伸出腿到被子外面凉快凉快,但身体却早已不听他的控制,它们自作主张地将他塞进被子。迷离间,他感觉有个毛茸茸的东西钻进了他的怀里,但他已无力思考,灵魂与意识正在缓慢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