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下了一场大雾。
厚重的水雾裹挟着烟尘颗粒吞没仅存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烟味,海水翻涌的咸腥味在舌尖扎根。海蜇的尸体直挺挺地倒在他的脚边,千疮百孔的扇贝绝望地张着嘴。
一只被砸烂的螃蟹从沙子里探出半个身子。
海浪一拨拨重叠而来,灰白色的海水盐沫扭曲着身子朝他脚尖爬去,甚至还不忘在所及之地留下更多支离破碎的海洋尸体。
他驻足在海水刚好没过脚腕的沙地,阵阵浪花袭来,绵密的盐沫攀上他未卷起的黑色裤腿。他将手伸向浪尖,白沫将他的手掌包裹,那是一种特别的触感——温暖、轻盈、柔软却又宛如刀割。
他惊恐地抽出手,盐沫消逝在接触空气的刹那。但掌心恒久不散的咸腥将会永远在他耳边低语,那盐沫曾在他身体里驻足。它们不会消失。它们会永远渗透在他的皮肤里,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永远扎根在他的身体里。
厚重的云层裂开一条细缝,水天相交的地方一条细线隐隐透着光。翻腾海浪会铺开去时路,海水盐沫将抹去来时痕。
向前走,咸凉的海水滑入喉管。向前走,粘稠的水汽侵占鼻腔。向前走,盐沫替代氧气在肺泡中工作。
他向前走,踏着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愉快。
向前走,向前走,走过未来,走向过去。
光明不在过去,也终将,不会在未来。
玉兰市,一个被称为“雪窝子”的城市,今年的雪却来得格外晚些。
依照往年,天空将在十二月以雨夹雪的形式拉开玉兰市雪季的序幕,元旦前后就会落下第一场大雪,紧接着的是第二场、第三场,接连不断。直至二月中旬天气回暖,属于玉兰市的雪季才勉强落下帷幕。今年却不然,不仅天冷得晚了些,就连预报的雨夹雪也推迟到了元旦。随着年关将近,天空如水洗般澄澈透明,没有半分要落雪的迹象。
时间老人仍有条不紊地翻动着新年的日历本,日子在前进,不加速也不拖延。暖空气无意间的试探意外将春天唤醒,树梢竟在昼夜更迭间冒出了新芽。这无疑令满怀期待的玉兰市民泄了气。
新年的钟声渐行渐远,今年的春节没有鞭炮也没有大雪。人们满怀遗憾沉沉睡去,却在夜半时分嗅到了雪的气息,翌日晨起,门户大开,阳光在雪地上嬉戏。
“旅客朋友们,下午好。欢迎您乘坐海国国际航空航班前往海国玉兰市。从奥克兰至玉兰市的飞行距离9913.5公里,飞行时间12小时30分钟……”
在历经两小时航班延误后,肖容时所乘的航班终于在新西兰下午五点整正式起飞。他靠在窗边沉沉睡去,过去的一年的回忆在脑海中渐渐浮现。
在父亲过世的二十三年后,母亲终于再婚,对方是五十四岁的新西兰华人许清初,离异多年,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哥哥李思来两年前失踪,弟弟许云生今年十九岁,目前正在新西兰奥克兰大学攻读法学。
许氏父子关系并不融洽,这也致使肖容时和许云生的初见并不顺利,后者不仅表示出对明显的不满,此后更是直白地表达对他的厌恶——看歌剧时故意买离他七八排的座位,出行时宁愿自己走着也不愿与他同乘一辆车,外出就餐时故意选他吃不惯的食物……诸如此类的事情反复发生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但好在这种敌对情绪貌似只针对他,他不在时,许云生对肖母倒是亲近,其程度不亚于亲生母子。恍惚间他竟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了。
对此,他虽心存疑虑,却不以为意。他总归是要回国的,以后生活在一起的还是他们仨。于是,为了不惹这个弟弟厌烦,他开始找各种借口避免与许云生一同出门,即使出门,他也甘愿做游离在他们三人之外的人。儿子的忍让令肖母心疼不已,肖容时对此却很想得开,只要许云生不为难母亲,对他翻翻白眼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他对母亲打趣,说自己要好好向她讨教,争取在短期内夺得弟弟的芳心。
他这般迁就落在许父眼里终究不是滋味,后者对此充满愧疚,甚至曾多次为自己的儿子向他表示歉意。并且由此,引发了亲生父子间多次的战争。两人每次都吵得不可开交,双方你来我往,攻防兼备,难分伯仲。只有肖母出马才能暂且平息纷争。
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许氏父子最激烈也是最后一场事关肖容时的世纪大战,竟是以出来劝架的肖容时被许云生丢向许父但抛物线出现误差的《法典》砸晕昏迷而草草落下了帷幕。当那本足有4.5厘米厚犹如板砖般坚硬的书以极其优美的螺旋姿势直冲他眉心的刹那,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
我能不能葬回祖国?这里的饭实在太难吃了。
昏迷期间,他一度确认自己看见了天堂。
但很可惜,新西兰天堂并没有异国无神论者的配额。为表歉意,这里的上帝不仅未让肖容时魂归故里,而且借由这次受伤,使他在许云生抽噎的忏悔声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许家兄弟从小父母离异,弟弟随父亲迁居新西兰,哥哥改母姓随母亲生活在鸢尾市。两年前李母去世,许父打算将李思来接到新西兰生活,双方相谈甚欢。
两周前,李思来突然联系许父希望能推迟出发时间,他表示自己想报名参加一个英语夏令营,借此机会夯实英语基础,以为前往新西兰做好充足准备。夏令营为期两周,期间不准使用电子产品,希望父亲可以应允。他保证,两周后三人将会一家团聚。见儿子如此上进,许父欣喜不已,遂爽快答应其请求,并提供了所有费用。
但当两人于约定后两周抵达鸢尾市时,却迟迟不见李思来的身影,不仅电话是关机状态,就连住处也是人去楼空。手足无措的父子俩只好前往当地警局报案,得到的却是李思来失踪两周的消息。
警方调查发现,李思来失踪前并未报名任何夏令营活动。而在后续走访中,其失踪事件真相也渐渐浮出水面——
‘老师眼中的李思是个问题青年,不仅在校内祸乱课堂,霸凌同学,辱骂老师;更是在校外打架斗殴,虐待动物,私收保护费,甚至存在诈骗的行为。劣迹斑斑,用‘社会渣滓’形容也不为过。失踪前半年,李思来交了一名男友,此后更是变本加厉地逃学、不务正业。失踪前两日,李思来向同学讨论有关‘逃跑’的话题。据知情人士透露,李思来男友的家人强烈反对二人的交往……’
由此,鸢尾市警方认为,李思来极可能系与情人私奔进而失踪。
此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直击许父的心口,一时怒火攻心,竟当场昏迷过去。
许云生并不相信那份资料。他与哥哥经常通讯,后者经常会与他分享生活日常——自己喂的小猫又长肥了;隔壁刘大爷平时耳聪目明,一到下棋时就装老花眼悔棋;熟食店李大婶对他策划的她孙子的百日宴赞不绝口,送了他一整只烧鸡……他认为哥哥或许有些叛逆,但为人正直,待人友善,绝不会如此不堪。
至于李思来的男朋友,许云生也有耳闻。甚至曾在视频通话里与那人有一面之缘:那应该是个阳光开朗的男生,校服熨得整齐干净,伏案讲题时很温柔,笑起来的声音像春日里的风铃。由于当时逆光,他没有看清那人的长相。
只隐约看见他脖间有两颗痣。
哥哥曾同他说,老师们一直认为他会成为社会的边缘人,注定只会给社会添乱,给家人抹黑。他们经常将此观点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会耳濡目染新来的老师。曾经的他还会抗争,久而久之他也就听惯了,偶尔还会做出相应的行为来附和他们。但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真就成为了老师口中的那种人。他想从语言的旋涡里爬出来,却发现自己越陷越深。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人——他唤他‘阿星’。他说‘阿星’是他的北极星,指引他走向有光的路。他要给阿星一个如他名字般璀璨的未来,为此他必须努力学习。答应前往新西兰当天,他曾笨拙地向他请教如何适应新的学习环境,甚至旁敲侧击地询问奥克兰大学最好的专业是什么——那是新西兰最好的国立大学。
他说他要考就考最好的,要做就做最优秀的人。曾经身处黑暗,如今置身光明,必定要珍惜每一个机会。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他的‘阿星’。
他把这些告诉父亲,并央求父亲与他一同寻找。出于双胞胎的直觉,他认为哥哥很可能是出事了。但他的一番分析并没有得到一向明智的父亲的赞同,反而招致父亲的勃然大怒。后者不仅放下狠话,权当没有李思来这个儿子,甚至不顾许云生反对,强行将其带回新西兰。回家后,更是丢弃了为李思来准备的所有东西,其中也包括李思来寄来的自己与母亲的合照。这一系列做法引发许云生的强烈不满,父子俩的关系由此开始降温。
而使两人关系正式坠入冰点的,则是在肖容时来到达前一周,许父意有所指的一番话。那晚,许清初向儿子交代了自己再婚的决定,并希望儿子能把肖容时当作亲哥哥一般看待——尽早忘记那个不成器的哥哥……
至此,过去一个月的针对与敌意此刻终于分明了。新兄弟初次谈话的那晚,肖容时严肃地向许云生保证,自己来是加入这个家,而非徒增工作量来撰写替身文学,现在可不是工作时间。对于‘大哥’的称呼,他不以为然,并表明自己不会后来者居上。所以,如果许云生哪天乐意认自己这个‘新哥’,他倒更乐他将自己看作‘二哥’。
至于‘李思来失踪事件’,他也认同许云生的的观点。唯使他一想不通的是,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是谁在故意抹黑李思来的形象?目前来看,李思来充其量就是个不爱学习、早恋、略微叛逆的少年罢了,何止有人怨他至此。而且在鸢尾市,不要说谋杀了,那里连偷窃行为都很少发生。它是全国公认的安全宜居城市。两人分析一夜无果,肖容时决定回国后再托人打听。他们约定,许云生下次回国,两人一起前去鸢尾市寻找。
此行动为两人共有秘密。
肖容时找了个机会与许清初单独吃了顿饭,一次次推杯换盏过后,许清初敞开心扉,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李思来失踪’故事的后续。
返回新西兰的当晚,他便接到了李思来的信息。他在里面阐述了自己与“情人”私奔的意愿与计划,对自己以‘夏令营’为由为骗取父亲钱财的行为,他表示那是迫不得已。他不期望得到父亲的原谅,只希望父亲和弟弟忘了自己,继续他们的生活。他一再强调,希望父亲劝说弟弟不要再去找他,他早已与“情人”离开鸢尾市,并且换了联系方式。
不要去找他。这句话,他发了三遍。
许清初还向肖容时透露,刚得知走访资料的时候他也抱有一丝疑虑,所以在住院时专门托人前往李思来的学校侧面打听,但得到的结果与警方所给资料如出一辙。多方面的证据都表明,李思来就是一个品行不端,满口谎言的问题少年。他不告诉许云生,是怕他伤心,他们兄弟感情那么好,他不想破坏李思来在他心中的美好。他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阻止他找到真相……
许清初说得老泪纵横,脸上每一道泪痕都是对自己不争气儿子的叹息与愤懑。肖容时默默听着,时不时为他斟上一杯酒以示安慰。
但当最后一杯酒下肚,他搀扶许清初回房间时,却突然感觉刚才那番对话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
婚礼如期而至,不盛大,却足够温馨。
肖容时挽起母亲走上铺满白色洋桔梗的草地。清风携往昔岁月伴他们前行,曾经的母亲出现在他的身后——二十七岁悲痛欲绝后重振旗鼓的母亲,三十八岁披荆斩棘百折不挠的母亲,五十一岁意气风发功成名就的母亲……在她的人生海洋中,有巨浪,有暴风,却从未有妥协与屈服。
木筏沉了,便伐木再造。竹篙断了,双手亦可替代。风浪将至,竖起桅杆,扬起风帆,我们会在浪头绝处逢生。
我们定在浪头绝处逢生。
如今,方思菀坐拥新西兰最优质的高原与草原牧场,前者所产羊毛分销全球,赞誉颇丰,曾一度被皇室钦点为特级羊毛供应商,后者所生产的奶制品久霸新西兰奶制品出口榜首从未陨落。
风止乐息,两人驻足。母亲摘去儿子发间的花瓣,饱含热泪。肖容时为方思菀摘下褪色的戒指,为她亲手披上头纱,祝福退场。当牧师宣读誓词,白鸽翱翔天际,他们倏然对视,相望而笑。
那天,新西兰天朗气清,肖容时坐在台下,注视母亲戴上崭新的婚戒。数月后,英国大雾弥漫,方思菀坐在台下,凝望儿子捧起布克奖的奖杯。
请相信,不论我身处何方,不论我将去往何处,我都永远在你身后,为你崭新的人生摇旗呐喊。
“旅客朋友们,飞机已抵达玉兰国际机场,现在是当地时间上午十点三十分,当地温度零下五摄氏度,感谢您选择海国国际航空,祝您旅途愉快。Ladies and Gentlem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