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傍晚,天上燃着红彤彤的云霞。
松苑的车子载着李冰向医院疾驰而去,他刚刚飞机落地,便马不停蹄的奔赴了未知的战场。
大约两个小时之前,李父在公司突发急症,人昏迷着抬进了急救室,李家的两个儿子都被张伯叫了去。
医院人多口杂,李父的手术尚在进行中,李冰就去了房间等候。他刚一开门,就与坐着的那位猝不及防的对视了,两人相继不约而同的别开了脸。
果然,李凌比他要早到许多。
“李冰,见到我不打声招呼么?”
对方身着西服,应是不久前还在公司。李冰哂笑了一声,问:“你知道急症是怎么回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凌不耐烦的走近几步,“娱乐圈待久了,连脑子也不好使了?”
“你的也未必好使。”
“你———”
李凌一把攥住了对方的衣领,可李冰却满脸的浑不在意。
从很久以前开始,两人但凡见面就必是剑拔弩张。细看李凌与李冰确实有几分相像,尤其是眼睛与眉骨。
僵持了半晌,终是李凌先败下阵来,“算了,看在老爷子的份儿上,今天不和你计较。”他警告性的眯了眯眼,“李冰,我劝你安分点,不该碰的少碰。”
李冰又嗤笑了一声,面无表情:“李凌,这话应该我说给你听。听说景丰还有其他的麻烦———尤其是你。”
“最好注意点。”
被人戳中软肋的滋味不好受,李凌嘴硬的反击,“我的事不用你提醒。”他后退几步从头到脚的打量:“李冰,你和刘锦洲是什么关系?”
“哦我知道了,你之前和那个小明星…叫宋什么的来着,爱得要死要活的,可惜人家抛弃了你。”
李冰不动声色的反问:“你说的小明星,是宋雁北?”
“不然呢,被甩的滋味如何,是不是终生难忘?”见他没答话,李凌继续道:“这回终于找到了金主,李冰,你伺候人的功夫不错啊,刘锦洲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搭得上的。”
李冰的面色毫无波澜,宋雁北的事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想,倘若他连这点气量都无,那过去在松苑的日子早就熬不下去了。李凌小时候带头霸凌他,后来李父出面送李冰去了别的学校才算有所好转。长大后的挖苦嘲讽更是数不胜数,不过嘛李冰打小就是在打击中长大的,他自诩坚强,这点小打小闹还没放在心里。
李冰斜斜睨了对方一眼,“我功夫怎么样,要不你来试试?”
“……恶心。”
李凌铁青着脸,暗骂了句死基佬。
“怪不得刘锦洲那厮以前就跟你走得近,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你们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你成年了没?他一直没结婚,该不会有什么恋童癖吧?啧啧啧,你们玩得可真脏。”
李冰怒极反笑。
“李凌,管好你的嘴!你该感谢老爷子还在抢救,今天我不打你。”
“别逼我在医院对你动粗。”
没有人天生便会打架,李冰经验多了才摸出了些门路,单挑一个李凌还是绰绰有余的。他们兄弟二人挂彩的次数得有二三十次,当然,二人也从未在外人面前承认过彼此的关系。
什么哥哥弟弟的,他/他配么?
“李冰,你装什么好人呢,打啊?!我倒是看看怎么个不客气法。”
“骂你可以,骂刘锦洲不行。”
“怎么,你是他养的狗吗?”
嘭得一声,李冰一拳将李凌掀翻在地,对方也毫不示弱的反扑过来,二人扭打在了一起,毫无三十多岁该有的样子。
最后张伯进来的时候,李冰和李凌都挂了彩。一个伤了眼睛,一个伤了下巴,肿眼泡与肿下巴看上去颇为滑稽。
老先生重重的叹了口气,“我请你们来不是想看打架的,老爷知道了必会难过。”
呵呵,他会难过?
李冰才不信呢。
“我爸怎么样了?张伯,情况还顺利吗?”李凌急着追问,只见张伯无奈的摇了摇头,“手术虽然顺利,但老爷还在昏迷之中,不知道何时才能苏醒。你们……”
他看了眼李凌,又将目光移向了远处的李冰,“我请二位少爷来,是想把老爷最近调查的结果告诉你们。关于车祸、关于景丰的高层动荡,也许…还关于这次不同寻常的急症……”
镜片下的眼万分疲惫。
*
**
***
李冰离开医院后并没有直接回家,他如过去一样,去了C市近郊的檀山寺散心。
这里旧时是皇家存香的地方,檀香味经年不散,后人在山上栽了许多白檀树,整座山也被划分为了保护景区。平时檀山寺的游人不少,因是傍晚的缘故,加之距市区路途稍远,此刻进山的人寥寥无几。
眼皮还在阵阵发痛,李冰没心思拾掇,只戴了副墨镜便上了山。一共一千层石阶,他曾经一级一级的数过,每上一阶,就祈求一次神明。
愿所爱之人都能平安健康、事事顺遂。
那时他以为宋雁北有难言之隐,即使他欺骗他、疏远他,连父母也给他脸色看,一个劲儿的挖苦。外界流言四起,自己的事业诸多不顺。一切糟糕的事情尽数向李冰砸来的时候,李冰尚能自我安慰说没关系,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他信宋雁北,信过去相处的一点一滴,以为万事都有转圜的余地,除了生死以外都是小事。
可惜人是最难辨的动物,朝夕相处也未必会有真心,活着反而比死亡痛苦。
漫天的神明没有回应李冰的祈求,他叹自己还不够心诚,殊不知一切早已冥冥中注定。
注定要失去的,相遇只是须臾。
李冰踏入山门的时候,惹得寺院洒扫的小和尚一句“阿弥陀佛”,他脸上的青紫便是连墨镜都遮掩不下了。
“施主,夜间风凉,还是添衣为好。”
“……多谢小师傅提醒。”
李冰愣了一下,双手合十的虔心道谢。
他脚下步履匆匆,不多时就行到了寺中的大殿,殿中神明高坐莲台,神色肃穆而悲悯。李冰五体投地的参拜,许的愿望与来时一模一样。
愿所爱之人都能平安健康、事事顺遂。
他照旧上了香,将点燃的那盏莲灯轻轻投入了寺后潺潺的流水里,莲灯漂动缓慢,烛火于水面上忽明忽现。
李冰在这里发了很久的呆,他想了很多事,又或者什么也没想。
他的不安与懦弱只敢在无人之地暴露。
“阿弥陀佛。”
老和尚眉眼低垂,满目慈祥。“每盏莲灯中都有一个愿望,施主若是愿意,可以将布条系在山后的白檀树上。”
李冰缓缓摇头,“多谢师傅,我的愿望…就不用了…”
愿望如果实现了,多数人还会回檀山寺还愿,是以寺后的树上荡着许多布条,红色在风吹雨淋下日渐黯淡,僧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收集一次。
可自己的愿望太过贪婪,李冰想大概万分之一的概率神明才会有所回应吧。
老和尚没有强求,他笑着说不妨去后山走走,说不定有施主想要的答案。
李冰半信半疑的走到了白檀林中,天色将晚,月亮露出了浅浅的弯牙。远处有对情侣依偎在树下,男孩垫着脚挂布条,女孩一边喊着再挂高点儿再挂高点儿。
风吹花落,李冰不敢走近打扰,等情侣离开后他方才靠近,指尖一一划过了风中飘扬的红色,一条条愿望展信于眼前。
有求财的,求姻缘的,求事业学业的,还有求平安康健的。
这里会有他要寻找的答案吗?
白檀树到了快要结果的时期,满树白花盛放,竟有了一种胜似桂花的香气。他在一颗立着拴马桩的树下驻足,发现有人甚至将愿望系在了石孔里。
“小寒到,煦儿又大了一岁,愿他平安健康,快乐无忧。”
这支布条没有署名,背景的红红的很鲜明,应该是才挂上去不久。
霎时李冰只觉得两眼发热,心口更像是堵着重物一样急需疏解。这也许是个奇怪的巧合,但此刻却是李冰的救命稻草。
煦儿是他的小名,就连刘锦洲都不知道。李冰生在小寒,据说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屋檐上结着厚厚的冰,他虽然叫李冰,可每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一生平安顺利,因此李冰多了个煦儿这样的小名。
母亲希望他暖融融的,从冰雪中来却能无惧冰霜一生炽热。可李冰走着走着,有时候弄丢了自己的火。
一个人的路实在是太黑太漫长了……
“妈妈…妈妈……”
李冰哽咽着,这个称呼终于不再是剧本里干涩的字眼,而是他心中一直敬爱着的、也埋怨着的人。
妈妈。
原来您一直都在。
早就过了爱哭年纪的李冰在白檀树下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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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深夜,李冰返回了市区。
他轻轻地关上大门,月光正照在客厅中熟睡的那人身上,映出了刘锦洲头顶小小的发璇儿。
他一直在等着他么?
李冰无声的叹了口气,没忍心打搅对方的睡梦。他重新拿了床被子,小心翼翼的盖好了,借着月光端详起刘锦洲来。
这段日子他们聚少离多,哪有时间欣赏彼此的睡颜。刘锦洲似乎在忙什么大项目,三天两头的出差,时差还没倒过来就又要开会,一开就是一整天,饶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
哼,光说我瘦了,怎么不瞧瞧自己的小脸儿。
李冰暗暗腹诽,他碰了碰刘锦洲乌黑的下眼睑,睫毛下意识的轻颤,吓得李冰倏得收回了手。
算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李冰起身的动作很轻,可睡梦中的人仍然惊醒了。
“李冰———”
刘锦洲焦急的喊,眼皮还未睁开便开始四处摸索,“李冰,不要走。”
他从梦魇里挣扎着起身,撞入了李冰的怀里。
“好了好了,我在呢,我在。”李冰吻了吻对方的额头,柔声问:“做噩梦了?”
“嗯。”
“没关系,别怕。和我说说,一说梦就破了。”
“不想说……我做的梦,不好。”
他更紧的加深了这个拥抱,将眉心贴在了李冰温热的脖颈上。“李冰,你回来了。”
“嗯。”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刘锦洲却不答。
因为你不需要我了。
李冰的衣上有好闻的檀香气息,更深露重,他深夜才肯回来,不难猜出究竟去了哪里。
李氏遭逢大变,股市动荡高层不稳,待刘锦洲赶去医院的时候,李父已经做完手术进了重症监护室,张伯守在医院外,似乎在专门等待他的到来。
“刘少爷,我十分感谢您的到来。”
“这本是松苑的家事,但您应该也想知道,关于李冰少爷的……”
谈话结束后,刘锦洲恍恍惚惚的走向了停车场,他开始翻找李冰的名字,一个电话不通就再拨一个。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再来。
对不起,您拨打的……
再来。
他开始害怕,开始恐惧,驾驶室里的刘锦洲手都在抖。
冷静、冷静下来,李冰还没有答应不是么?他还需要自己,对,他还需要我,就算李冰要入主李氏,我也可以为他提供帮助、扫除障碍,李氏正是需要整顿需要洗牌的时刻,李冰会需要自己的。
他们的重逢不是偶然,刘锦洲不信什么日久生情的鬼话,只有足够强的实力才能让一切蓄意接近成为偶然。很久之前刘锦洲曾窃喜过李冰喜欢演艺圈的想法,在这个圈子里,他有足够的底气保护李冰,为他保驾护航,让李冰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可一旦李冰脱离了艺人的身份,回归他本该承担的责任,那种不可控的未来令刘锦洲感到惊慌失措与无所适从。景丰的李冰注定会有更多的合作伙伴,若他无法成为其中最有价值的人,李冰还会如现在这样吗?
他想做距离李冰最近的人,不论什么时候。
“李冰,不管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
“我一直都在,可不可以不要…放弃我。”
他祈求道:“可以吗?不要放弃我。”
“求你了。”
李冰皱着眉,月下刘锦洲的眼中迅速盈满了水渍,他有些狼狈的别过了脸,头发乱糟糟的。
李冰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傻子,瞎想什么呢?什么要与不要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了?”
“关于宋雁北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做的很好,锦哥。”
“要是我不当艺人了,还请锦哥哥千万不要嫌弃我啊……”
李冰惯会开玩笑,他一笑倒打破了刘锦洲的僵局,对方嘟囔着哪会嫌弃他,一边没有安全感的抱着李冰蹭了又蹭。
算了,随他去吧。
李冰的眼中有隐隐的笑意。
“别蹭了…”他闷哼一声,“不听话。”李冰拍了下对方的屁股,“都没肉了,要好好吃饭知不知道。”
刘锦洲红着脸,难堪的藏进了臂弯里,“知道了。”
李冰无奈的说了句别想太多,变傻了怎么办,刘锦洲笑嘻嘻的应了。
他们俩天生一对傻子。
在李父入院后的第二个周三,“亲信门”丑闻持续发酵,李凌因涉嫌挪用公款、洗钱罪被捕,不日起诉。
躲不过的迟早要来,李冰再无后退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