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并不是毫无察觉。
刘锦洲为数不多的几次巧妙越界,他全都捕捉到了。
三年,一共一千零九十五天,很多事情都会有所改变,比如他与刘锦洲的友情,又比如他对宋雁北的爱意。
现实教会李冰的,是在荆棘环绕中怎样保全自己。他尽量让自己保持温和平静,唯有如此才能减少冷漠的外界于他的刺激。
“最近忙吗,出来聚一聚?”
“下雪了,注意保暖。”
“公司换了盆栽,(图片),是还没开花的天堂鸟,你好像拼过。”
……
李冰把屏幕反复点亮,表情在黑暗里看不清楚。新的消息涌入,刚暗下去的屏幕又亮了起来,李冰的指尖在来信人的名字处反复摩挲,须臾坐直了身体,轻笑了声。
他何必逼自己当什么道德标兵,不动心就心甘情愿的当鸵鸟呢?说到底还是心有不甘。刘锦洲既对他有意,那么顺水推舟的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锦哥,周末一起去鬼屋么?”
那边的回复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好一会儿才回了一个“好”字。
月光柔和的洒在李冰脸上,他尘埃落定般的放下了手机。夜晚适合工作,也适合琢磨电影剧本。这厢尚在正常工作之中的李冰,恰好错过了围脖上关于自己的一场血雨腥风。
也许他本就不在意。
自从宋雁北的精神状况不是秘密之后,网上的舆论就愈发地沸沸扬扬难以掌控。即使在人们不再忌讳谈论精神疾病的今天,听闻明星的隐晦病情仍是件新鲜事。公众人物说白了就是大众的免费谈资,任何人都可以对其指指点点、无所顾忌的发表一番恶或不恶猜测来。
而宋雁北正处于漩涡的中心。
他的履历相当的简洁明了:A市人,科班出身,18岁出道,30岁拿到影帝宝座,手里十几部叫得上名的影视作品,有妻有女,人生不可谓不快活。然而,这样的一位天之骄子沦落到如今几近妻离子散的境地,加上似真似假的疾病传闻,很难不让人倍生唏嘘感叹。
夜半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宋雁北的粉丝们已经在竭尽所能的为偶像的“精神问题”洗白,试图多方位证实那段深夜录像里只穿着单衣的人不是宋雁北。
这是一段跟踪拍摄的、模糊的视频片段,拍摄时间是除夕夜几近零点。
画面里的人又高又瘦,也许是穿的很少的缘故,纤细的仿佛寒风一吹便散了。他走走停停,漫无目的的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流连。靠近路灯的时候,才能看清那人只穿了件睡衣,脚上踩着双玩偶拖鞋。
“我家北北才不会穿这么卡哇伊的拖鞋呢,拜托黑子黑人能不能讲点基本法啊?”
“就是就是,除夕夜谁不是在家和家人一起过呀,宝还有昵昵需要陪伴,年前的视频里不是说了今年要多陪家人吗?黑子勿cue你宋哥。”
“呵呵,我们宋哥这样的好老公好爸爸你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我就喜欢看酸鸡跳脚,略略略——”
一开始只是些小打小闹,可陆续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道消息扒出了宋雁北除夕夜人在C市,这与视频里的车牌号恰好吻合了。
“一张车牌就想定性身份,现在的造谣成本是不是太低了?”
“拔丝违法!违法!!”
“C市那么大,我下楼怎么就没碰见宋雁北啊?”
“哇哦宝在C市诶,我离宝好近。”
“眼睛不好的建议去治,拿黑灯瞎火的小视频糊弄谁呢。”
“支持小北的工作室告黑!”
“没错,告黑!”
“告黑!维护宋雁北的名誉权!”
……
令粉丝较为心安的是,离婚案的另一方始终保持着沉默。但王蔷的存在即是一颗定时炸弹,在离婚案悬而未决的时刻,她的任何言论都极有可能将宋雁北推向更为危险的境地。
“遥遥,我只想知道,宋雁北现在还好吗……”
赵遥遥的小姐妹前晚发的消息并没有得到回复,事实上赵遥遥也不知道宋雁北的近况,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老板了。
“方姐,按照年前的项目表看,老板三天后要飞D市参加活动…您说这……”
方姐深吸了一口气,“取消掉,对接那边我亲自去说。”
“好,”赵遥遥忍不住问道:“老板现在怎么样?他的病…控制的还好吗?”
“……”
在赵遥遥以为不会听到答案的时候方姐开口了:“不好。”
“小赵,你明天过来一趟吧,开私人车来,帮我送些人。”
赵遥遥有些猝不及防,“喔…那邓哥那边……”
方姐打断道:“小邓那边被人盯得太紧了,必须要你来才行,机灵点知道么?”
方姐给足了赵遥遥时间来消化反应,她不想给小姑娘施加太多的压力,有时候知道的越少反倒会让事情顺利些。
“我…我想我明白了……”赵遥遥攥紧手机的右手开始隐隐打颤,“方姐你放心,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护老板安全。”
“……”方姐幽幽的叹了口气,“辛苦你了。”
但愿如此。
*
**
***
宋雁北在看客厅里的天堂鸟。
金蕊绽在叶尖儿上,肥硕的枝叶层层叠叠,足足有小半个天花板那么高。
这是李冰五年前的礼物,无论时间如何蹉跎折磨,宋雁北到底没舍得挪动它半分。
结婚后所谓断舍离,这里的一切都被封藏了起来。相框一部分进了垃圾桶,剩下的收进了阁楼。所有与李冰一起生活时使用的物品,小到U盘牙刷,大到地毯台灯吸尘器,全部都被宋雁北丢的丢卖的卖藏的藏,以至于王蔷踏进这座房子时还以为遭了贼样的一贫如洗。
宋雁北用三年的时光来忘记过去,又自相矛盾的在短短几个月内试图让时光倒流。
“您好,请问三年前北燕先生寄存在这里的项链还在吗?”
“嗯,北方的北,燕子的燕。”
“没错…是一只水晶鸟,私人藏品。”
“……这样么……那您有没有买家的联系方式?”
“…是的,我想赎回手链。”
宋雁北努力扬起下沉的唇角,静听电话那头的不解与为难,“…北先生,您这种情况我们之前也遇到过。不过大多数客人都是在三个月内反悔赎回的,您这都三年了……于情于理,再谈赎回不太合适吧……”
“你只需要给我买家的联系方式。”宋雁北油盐不进,“一切责任我来承担,其他的就不劳费心了。”
电话那头小声嘀咕着:“……现在后悔当初干嘛去了,还是加急速卖的订单呢。”
宋雁北未曾眨眼,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他打了一下午的电话,最终如释重负的露出了笑容,“真好,都在呢,很快…很快就全部回来了。”
他一点一点的依照记忆里的样子布置,等到宋母再次探访儿子的时候,整座房子已经复原的同三年前一模一样了。客厅里铺了厚厚的白色羊绒地毯,镶金边的马蹄莲吊灯发出暖色的灯光,茶几上摆着两只小猪茶杯,最右边的墙上全是拼好的乐高模型。空气中流动着淡淡的柑橘香气,有种沁人心脾的诡异熟悉感。
“小北…这几天有好好休息吗?”宋母担忧的望着宋雁北的下眼睑,嗫嚅的说:“马上回A市了,妈想来看看你。”
她的身后躲着个小女孩,正怯生生地偷瞄宋雁北,那模样刺的宋雁北心头一阵抽痛。
“昵昵,过来。”
小女孩怯怯地没动,只眼巴巴的瞅着。
“来,来爸爸这里。”
宋母仔细辨别了儿子的神色,将昵昵轻轻放在了身前,“去吧,没事的,奶奶在这。”
昵昵甚至不敢叫出“爸爸”二字,她只记得那天好看的哥哥走了,宋雁北发了好大的火,在她叫了对方“爸爸”之后。
“昵昵,”宋雁北摸着孩子的脑袋,有种疲惫的温柔感,“爸爸的心里住着两个小人,一个是好爸爸,一个是坏爸爸…之前送你去方阿姨那,是爸爸不好。”
“爸爸很想你,可以抱一抱昵昵吗?”
宋雁北张开怀抱,他在等待女儿的回答。
也许会原谅自己,也许不会。
从最初的粉饰太平到如今的逃避心理,他实在是愚蠢的可笑。清醒的宋雁北是位好父亲,但发疯的宋雁北满心满眼只有李冰,那是他错过的执念,是他得不到的毕生诉求。在宋雁北的这副躯壳里,只有不清醒的他有幸得以放纵。
恨什么呢?又有什么可恨的,恨到底还是连同自己也一道恨了。
宋雁北等了很久很久。
“宋叔叔……”
昵昵一开口便是她叫了多日的“宋叔叔”,小女孩在对方熟悉的眸光里鼓足勇气小声道:“爸爸。”
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了曾经的骑士,虚虚的与宋雁北拥抱,“我也很想你。”
“……爸爸还爱昵昵吗?昵昵在问这里的…好爸爸。”她点了点宋雁北的心口。奶奶和方阿姨都说爸爸生病了,精神不太稳定,可她不知道什么是精神,只知道爸爸的心里住了好多个小人儿,有的人喜欢她,有的人却讨厌她,就和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一样,有很调皮的坏小孩,也有很乖很乖的,像自己这样的乖宝宝。
“爸爸永远爱你。”
宋雁北把怀抱收紧了,他不知道此刻的温存可以持续多久,至少这一刻在他的心里,昵昵很重要,他很爱自己的女儿。
“那爸爸…爱那个哥哥吗?”
闻言宋母急忙替孩子打着圆场,“童言无忌,小北你别放在心上啊。昵昵我们该走了,和爸爸说再见吧?下次再来。”
可小女孩死死的抱住了宋雁北,“昵昵不要…呜呜呜,爸爸…坏爸爸是不是很爱那个哥哥?”
“比爱昵昵还要爱……”
宋母说要来送别时昵昵没有哭,见到宋雁北时也没有哭,唯独此时小女孩不住地抽噎,水汪汪的眸子正逼迫宋雁北做出抉择。
你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
宋雁北憎恶这个清醒的自己。
抹去孩子的存在并不会唤回李冰,正如错误不会简单消弥,他不知道让时光倒流的法子,而昵昵也绝不是其中的一把钥匙。
然而,清醒的宋雁北再也无法对着女儿撒谎,说些口是心非的空头支票,于是他承认了自己的选择。
“这是一个有点长的故事,爸爸慢慢讲给你听。”
他抱着女儿坐在沙发上,一边安抚一边取来了恐龙玩偶。“你看这只恐龙是不是很可爱?绿色的,有条小尾巴。”
昵昵点点头,摸了摸恐龙的脚丫。
“它是漂亮哥哥送给爸爸的,从夹娃娃机里夹到的礼物。”宋雁北笑道:“漂亮哥哥的夹娃娃技术很好,他还送过我几只玩偶,可惜找不到了。”
“在有昵昵之前,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比妈妈还要久吗?”
“嗯,”宋雁北面不改色的温和道:“还要久很多。”
“爸爸很爱那个哥哥,就像…就像……”他一时找不到形容词。
昵昵补充了故事的空白,“像美人鱼和小王子那样?爸爸是美人鱼,那个哥哥是小王子……”
宋雁北愣了愣,“哈哈哈,为什么我是美人鱼?”
“因为爸爸好看…”小姑娘绞尽脑汁的想为什么,“爸爸很久不见昵昵,会不会变成泡泡飞走了?”
“……”宋雁北沉默了一下,“不会的。”
见不到小王子的美人鱼还会变成泡沫吗?他的世界不会再有太阳升起,也永远没有日落了。
“这盆花是他送的,这盆也是…哦还有,这边的乐高全是漂亮哥哥拼的,我们一起拼的。”
宋雁北带着女儿重温过往,他笑的时候眼角有微微的细纹,与李冰相处的一点一滴仿若还在昨日。
“这些明信片是漂亮哥哥寄的,每到一个地方他就寄给我一次。”
昵昵看到落款后掰着指头数了数,发现时间已经是四年前,右下角的落款是Bing。
“B-i-n-g,爸爸,漂亮哥哥叫什么呀?”
宋雁北答:“李冰,他叫李冰。”
“冰?”
“嗯,就是冬天我们在湖面上走过的,厚厚的、凉凉的东西。”
“还是透明的…爸爸,这个名字真好听。”
宋雁北只是笑着收好了明信片,他听见女儿说:爸爸喜欢的,昵昵也喜欢。
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而直白,“爸爸不要难过,我喜欢李冰哥哥。”
宋雁北先是笑了笑,然后侧首忍住了眼角的湿意,这股委屈来的令人猝不及,故事到这里好像应该结束了。
“……”
剩下的故事还是以后再讲吧,宋雁北正待开口时门铃却不合时宜的响起,宋母从一片温馨中恍然惊醒,以为接她的人到了。
“一定是小赵,昵昵,我们该走了…”
开门的瞬间宋母的笑意急速凝结在了脸上,她的胸口起伏的越来越厉害,语气中难掩嫌恶:“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欢迎你!”
昵昵从奶奶开门的缝隙里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她已经记不清模样的女人。
妈妈。
寒风吹进了内室,一缕甜腻的花香扰乱了柑橘的清冽,放在昵昵肩头的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