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度中暑加上热感冒,烧得这么厉害需要及时退烧输液,再晚一点人都要烧迷糊了……”
赵遥遥一路小鸡啄米的跟在急诊科医生的身后,专门要了一间单独的病房。“李…李老师,麻烦您先在这帮我看一会,我去缴费,马上就来,麻烦您了。”
病房门闭合以后十分安静,外面的雨势没有停息的意思,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发出了沉闷的咚咚声。
他是背着宋雁北入的急诊室,赵遥遥举的伞只够遮挡背上的人,李冰的半截裤管已经湿透了。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背过人,初时李冰的动作还有点生疏,恨不得自己能隔空探物。
宋雁北烫的像一团火。他瘦了,裤脚空荡荡的裹着脚踝,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同一缕云絮。垂在李冰胸前的指节纤细修长,看得出他没有佩戴戒指的习惯。把人放下的时候,李冰意外分心地瞥见了宋雁北打过耳洞的小巧耳垂,粉粉的,覆着层浅浅的绒毛,他知道这双耳垂坠着白色流苏时该有多么的漂亮。
很奇怪,李冰饱受煎熬的心被这场大雨淋了个通透,嘈杂的雨声反而让他的心情愈发的平静了,平静到盯着宋雁北的睡颜也生不出什么苦怨之心。
“李老师,护士来了。”赵遥遥请护士为宋雁北做皮试,除了退烧药物,热感冒引发的炎症也需要进行输液。很快的,宋雁北的胳膊上鼓起了一个小小的山包。
“如果十分钟后没有过敏反应,再来叫我加消炎剂。”
“哦好的,谢谢您!”赵遥遥忙的跟个陀螺似的取化验单买药缴费,一边还不忘告诉方姐最新的情况,“李老师…”赵遥遥为难道:“我得出去接个电话,能不能麻烦您继续帮我守着老板?就一会儿……”
小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拜托李冰:“今天实在是太抱歉了!打扰您休息不说,您帮了我们这么多,我知道继续要求您守在这儿有多不合适……”赵遥遥鞠了个躬:“您放心,这次医院的事我们会绝对保密,不会有闲言碎语影响您。您…您是我们老板的大恩人!”
大恩人?
李冰笑不出来,他扪心自问,若今夜不是宋雁北发烧,自己还会大老远的雨夜驾车赶来救人吗?答案是会。他李冰不算什么老好人,但也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赵遥遥灰溜溜的离开了,李冰的话极少,她也不好再多嘴感谢几句,更不敢对上李冰漠然的眼睛。
藏冰蕴雪,通透到宛若一潭死水。
宋雁北是被额上的冰袋冻醒的。淡绿色的墙壁上有点点漆皮剥落,天花板泛着层薄黄,他转动着眼珠儿,略微侧了侧脸,冰袋就沿着枕头边滑落下去了。习惯性的,宋雁北抬起左手就要去接。
“别动。”他的左手让人压住了,许是在做梦,宋雁北听到了一个他不可能听到的声音:“小心回血。”
“小冰?……”
话音一出就伴随了好一阵的咳嗽声,宋雁北的双颊燃起了红晕,他眼睫半阖、颤动着,想看看那处又满眼都是怯然,只敢极其小声的问了句:“是你吗?还是我在做梦……” 尾音融进了空气里,他闭上眸子,眼角缓缓沾了水渍:“是梦吧。”
身边的凳子与地面摩擦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微弱声响,那人的脚步很轻,正在不疾不徐地远离病床。宋雁北再忍不住,他张大双眼望向那人的背影,眼睛干涩的迅速盈满了泪水。
“小冰!”
只一眼他就认出那是李冰。
“别走,求你。”
第二眼,宋雁北不顾一切的奔下床,输液架啪嗒一声倒在了地上。
“别走……”
第三眼,宋雁北抱住了那个背影,狠狠将脸埋在那人的颈间吸了口气,甜甜的笑了,幸福的小泡泡咕嘟咕嘟的冒了上来,一发不可收拾。
“我的小冰呀。”
他的小冰,那个表情总是冷冷酷酷,不苟言笑,却偶尔扬起坏坏的小括弧,喜欢用大手勾住他的指尖不放的人。他是他最亲密的爱人,最可靠的伴侣,亦是他最痛彻心扉的回忆。
李冰的肩背如记忆里一样的宽广,可以容许宋雁北把他小小的脑袋靠上去,小动物般眷恋的蹭上一蹭。他像一只顺毛的猫,粘乎乎的,缠着主人不肯离去。
这次的李冰没有推开他。
“躺回去。”
宋雁北乖乖的躺回了病床上,甩掉针头的手还挂在李冰的衣料下摆,小心翼翼的晃。他大概烧了太久,整个人都不甚清醒,像个小学生似的李冰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乖巧的过了份。
李冰皱着眉头,“谁让你乱跑的?”他拉过某人的爪子擦去了血迹,重复道:“躺好,我去叫护士。”
宋雁北巴巴的瞅着李冰,直到病房里剩了他一人。他傻愣愣的笑了会儿,一把将被子蒙到了头顶,漆黑中暖呼呼的气流编织着一个美妙的梦境,令人不愿苏醒。
李冰蜻蜓点水地吻过他的指节,覆上了他的唇,他们耳厮髻磨,分不清哪口气息是对方的哪口气息是自己的。周遭潮湿且闷热,宋雁北紧紧裹覆着对方,把对方绞紧在身体里,他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花,只愿把花心献给他钟意的心上人,一层一层,甜腻的花蜜浇透了爱意,好像只有舔舐着对方的汗水才能获得安全感。
也许过了一阵儿,又也许过了很久,宋雁北被亮光所刺醒,厚重的被子被人掀开了,他终于得以重获呼吸。
“你要把自己闷死吗?”
梦里的小冰不见了,没有爱抚、没有亲吻、没有熟悉的温度,只有充满怒意的吼声。宋雁北额上的薄汗迅速泛凉,可脸上的热血却没那么容易消弥,它们涌动着,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染出了玫瑰花色的红。
“麻烦你了。”李冰低低的给护士道谢,针头在宋雁北的手背上扎出了新血,刚刚回流了一点儿就被加大的滴液速度压抑住了。
中年护士不耐烦道:“再乱动就只能换小腿扎针了。”夜里加班本就辛苦,还偏偏遇上了不听话的成年病人,她可没有哄孩子的好脾气。粗针头在肉里扭了扭才找到了血管,宋雁北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委屈地望着李冰:“疼…”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可怜兮兮,李冰不自然的请求护士动作轻一点。
“娇气…多大的人了,”护士嘟囔了几句,“长得倒怪好看的。”
病中的宋雁北一改之前好好先生的模样,他不用思虑再三关心这个在意那个,褪去演员宋雁北的标签光环后,只做属于李冰的小北就够了。
小北是娇气的,惹人怜爱的温室玫瑰,这朵玫瑰只为李冰绽放。
“小冰…你怎么来了呀?”
李冰拧开了一瓶水,“喝。”
“噢……”宋雁北捧着水瓶,喝一口看一眼,干裂的嘴唇沁出了血珠,他自顾自地说话:“你能来,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你…你能不能坐的近一点?我想和你…和你挨着。”
李冰破天荒的搬近了凳子,等宋雁北喝够了水,又让他躺下休息。“听话。”
烧还没有退下去,晕乎乎中宋雁北大概以为气氛好的过了头,开始得寸进尺的问:“小冰,你原谅我了吗?”他舔了舔嘴唇,怯生生地:“小冰,我们一直这样好不好…你不要生气,不要不理我,像这样…这样留在我能碰到的距离,好不好呀?”
若是从前李冰定要骂一句异想天开,如今他倒也没多少怒火可发,只语速很慢很慢,“我今天来,是出于救人的目的。宋雁北,我没有原谅你,以后你也别再问这个问题了。”
“抱歉,之前的相遇总是发火,以后不会了。”
“你可以继续叫小冰,我没权利干涉你的喜好。”
“我三年前跟你说过,分手了就没有以后,这是真的,也许三年前说的还不够清楚,今天我再说一次…我们之间早就散了,跨不去的鸿沟太多,我不想被过去拖住脚步,希望你也是。”
“从今往后,你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
“分手后不可能成为朋友,不可能的,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也别再问了,总给人添堵不合适。”
……
宋雁北拼尽全力地咀嚼李冰的每一个字,明明分开读字字都寓意清楚,可合起来他却怎么读也读不懂。炽热的血液似乎全部涌进了大脑,他勉力撑起脑袋,喃喃地问:“你在说什么啊……小冰,什么分手,什么散了…我,我听不明白。”
“你听的明白,”李冰加重了语气,“宋雁北,别装傻,我在很认真的、很认真的同你讲话。”
宋雁北跟着点头,无论李冰让他做什么他总是愿的,他会很认真、很认真的聆听李冰,努力让自己明白话中的意思。李冰极少与宋雁北对视,不含辛酸苦痛的眼神令宋雁北看痴了,直到突兀的手机震动打破了对方的平静眼波。
“你的电话。”
“噢…”
“需要我帮你接吗?”
“……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李冰很是耳熟,“小北?是小北吗?我是妈妈。”
“你还好吗?发烧严不严重?需不需要妈妈过去照顾你?”
“今天晚上没有按时和昵昵视频,连句晚安也没发,我给小方打电话才知道你生病了。你说你这孩子,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净让人担心。”
“喂?小北…说句话啊。”
宋雁北愕然地宛若一尊雕像,他很慢很慢的眨眼,那些关于过去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顷刻间把他填满了。“挂断…挂断电话……”眼泪不受控的夺眶而出,他夹杂哭腔的祈求着,“求你,挂断它吧。”
“快点,求求你…”
求求你,给我一个无地自容的喘息之机。
李冰应了他的请求,神情不觉有些恍惚。第一次见宋母还是在他们谈恋爱的时候,那时宋雁北只说是带朋友逛逛家乡,宋母还邀请他去家里做客,说难得见儿子有什么演艺圈的朋友。
第二次是在那件事发生以后,李冰偷偷瞒着宋雁北见过宋母,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涕泗横流的求宋母允他们一个未来,谁知宋母几句话就轻飘飘地将他打发了。
“我不愿插手小北的事,他随便和哪个女人在一起都行,我和他爸爸都不会反对。可你们是男人,生不了孩子……爱情能维系一时,它能维系一辈子吗?”
李冰就差把心剖出来给宋母看,他说没有孩子可以领养,他保证这辈子都会爱着、护着宋雁北,他们一定能白头偕老、恩爱如初。
可宋母不信。
“没有孩子的婚姻能长久吗?我见过的例子太多了…李冰,你还太年轻,不知道这些不怪你。”宋母苦口婆心,“你们只是一时走错了路,不要紧,及时发现及时转弯,一切都还来得及。”
“别来找小北了,日子久了他自然就淡了。”
后来李冰向宋雁北坦白心迹,想同恋人一起证明给宋父宋母看,宋雁北却不留情面的拒绝了,不仅拒绝了,甚至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联系。
水瓶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宋雁北挣扎着起身,下床时被李冰拦住了:“你要做什么?”他问的轻松,仿佛刚刚那段插曲可有可无,没什么值得上心的。
宋雁北慌了,他头晕脑胀,顾不上纠结措辞,一只手紧紧地揪住了李冰:“我…我有话说,我可以解释。小冰,我从来都没想过和你分开。”
“是,一开始我犯了错,一个致命的错误…你知道吗,王蔷连同我父母一道骗我,以我母亲重病为由,把我骗回了小城。”
“他们吓坏了,突然发现儿子是个同性恋,软的硬的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可我还是油盐不进。”
“你可以说那是一场鸿门宴,我单刀赴会的醉了酒。现在回忆起来,只有恶心…”
“王蔷把有了孩子的事告诉了我母亲,你…你骂我懦弱吧,我那时候自暴自弃,既然不能和你在一起,就这么蹉跎过下半生也未尝不可。”
“说到底,怪王蔷、怪我父母、甚至怪昵昵…这些都是借口,错的人是我,不坚定的人也是我。”他哭的不能自已:“若是我那时坚定一些,不喝酒、不跟她上床…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宋雁北隐瞒了一部分的重要过往。若是只有孩子尚不足以令他退却,是王蔷手中所谓的毁灭性信息——足以摧毁李冰演艺生涯的黑料绯闻令他生了怯。他可以功亏一篑从此一事无成地推出演艺圈,可李冰不行。宋雁北是看着李冰怎么一步一步地在娱乐圈摸打滚爬,他的爱人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无论如何,他不能毁了李冰。
他选择摧毁自己。
李冰听了宋雁北的剖白,须臾笑了笑:“所以呢?我就该原谅你,原谅你的所有吗?”
“宋雁北,你的过去我知道了。”
“你现在有爱你的父母、有爱你的女儿,你合该满足。”
“就算不满足,那也与我无关,且我也无能为力。”
他像过去一样温柔地拨开了宋雁北的卷发,将它们别在耳后,内心毫无愤懑:“有些东西,过时不候,你、我,我们都没有重来的机会。”
“苦也好乐也罢,李冰的过去感谢你的参与,李冰的未来,就与你无关啦。”
“别哭啊,宋雁北,”李冰无奈地看着宋雁北落泪,看着宋雁北像小兽一样埋在他的怀里呜咽,轻轻的拍了拍那人的背脊,“做最普通的陌生人,不好么?”
“我的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