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迟迟 第9章 守诺

二月春，天初暖，乳燕衔泥，日长莺飞。

智仙每隔半月替江绪诊脉再亲拟药方，加之彦亭得了慕容兰的吩咐，亲侍汤药，一日也不曾落下，几月悉心调养，脸上也逐渐有了血色。只不过终日参药不离手，体内毒素才暂得压制。慕容兰担心他每日吃那些汤药苦口伤胃，总是让彦亭隔三差五送点心到踏莎馆，又叮嘱厨房每餐必要备下米汤细粥。

“慕容公子倒是心细，隔日便换着糕点送来，说是怕你吃腻了。”裴雍拾起玉碟里一块香脆的小桃酥，咬了一口。

江绪正立在花窗前长案旁，沾墨作画。

他盯着雪白软纸上，点点桃红，俯身又轻勾了几笔。

裴雍盯着桌案上的各式点心，忍不住感叹：“阿绪，这么多点心你看也不看，他送过来的东西你也不用，那位慕容公子若知道，心里不知怎样伤心呢。”

这话里充斥着淡淡的讥讽和拈酸。

伤心？

江绪顿住了，随即轻笑了一声。

“我虽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却也看得出这位慕容公子并非寻常人物。”江绪淡声开口。

裴雍回忆起与他在客栈初遇，以及这段时日种种，感慨道：“以习武之人的敏锐，这位慕容公子的剑法出尘绝艳，而他身边那位唤作林朔的少年筋骨奇佳，并非等闲。我想，他们若在梁国也算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江绪抬头，瞳仁深不见底：“既是如此，何故这般待我？”

裴雍怔然：“你是说他……有所图谋？”

江绪并不着急回话，但慕容兰心头所想，自己兴许也能揣度几分。思及此处，他眼底的光也随之冷了下去，勾起一抹自嘲笑意，这世间之人终归是一样的，走到哪里都如此。他起身搁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绕过长案轻推窗门，春风拂面。他和裴雍二人投奔般若寺，冥冥之中与这人相遇，此前两人从未有过羁绊，加之那人气度不凡，甘困于方寸之间，本就令人生疑。

长案上莲纹琉璃香炉里袅袅檀香随风扑来，慕容兰恰好踏进前院，撞上江绪神思不属。他盈盈一笑，道：“江公子在想什么？”

江绪这才收回思绪，片刻，那人已不请自入。

慕容兰一身柔蓝锦袍，腰间别一管玉箫，温雅清隽，眉眼深邃。

“在作画？”他踱步来到案前。

隐隐玉兰香浮动在空气中，江绪与他对立，饶有兴致地问：“公子不妨点评一二？”

纸上，胭脂色氤氲，如少女面中散开的红晕，如醉如诉，然而雨打花落，徒留一地海棠断影残红，伤春伤景。慕容兰并不精研丹青，他端看了好半晌才说：“色彩倒是妙，只不过画中意境略显悲戚。”

江绪温温地开口：“长记海棠开后，正是伤春时节。慕容公子悟性是极好的。”

“江公子这是夸我？”

“权当如此吧。”江绪澄澈双眸落到他身上。

慕容兰仍旧端看着案上的画卷，长指抚过腰间的玉箫，温润莹泽，以玩笑的口吻道：“江公子工笔丹青技艺纯熟，颇有名家风范，我心底倒也生出个想法来。”

“慕容公子不妨直言。”

“我想请江公子教我作画。”

江绪不曾料到他会提这样的请求，错愕了片刻。

慕容兰见他良久不应，以为他不愿，遂故意调侃：“怎么，江公子不愿？我记得公子曾提过想学骑马，不若就以此作为交换可好？”

江绪失笑，倒并非他不愿，不过是在沉思这人为何会想学丹青而已，却不知这样的事在他心底也是能作为置换的，他哑然：“慕容公子事事精明，我也只得应好。”

听闻少年此语，他展颜，看了看屋外又道：“如今日头好，正逢春日，想邀公子一道前往夏州，正好兑现与公子的承诺。”他余光瞥见厅前桌面玉碟里咬过一口的点心，不知为何，心情极佳。

不过，他并不知送来的一应糕点江绪未曾动过，全都落进裴雍肚子去了。

江绪眼底骤然一亮：“何日启程？”

“公子若是准备妥当，明日就可动身。”

“阿绪。”裴雍不满叫了一声，又望着慕容兰，皱着眉冷冷凝视着慕容兰，不悦道：“慕容公子是好意，但阿绪身子是何情况，想必公子清楚。”裴雍自然是担心江绪身体孱弱，不堪重负，又惹得体内奇毒乱窜。

江绪看了一眼慕容兰，又信步朝裴雍走去，伸手拉住少年的衣襟不着痕迹地轻轻晃了晃，连眼底的冷色也变得和缓，像是带着几分撒娇的口吻，温柔说道：“影从，我身子没什么大问题了，再说这几月呆在这儿也闷得慌，你不要担心了。”

此话一出，裴雍和慕容兰皆是怔愣住了。

裴雍哪里听过江绪对他这般温言软语？

“眼下是无碍了，可路途跋涉，谁知途中会出现什么状况之外的事？慕容公子是行事稳妥的人，怎么这样简单的道理也不曾想到？”

慕容兰淡淡睨了裴雍一眼，他心中所想早就揣测到几分，这人对自己莫名的敌对之意也不知从何而来，然而他与江绪表面以兄弟相待，实则掺杂着晦暗不明的私心。慕容兰看着裴雍黯然冷漠的脸庞，挑了挑眉梢说道：“知晓裴公子一向心细，对江公子又无微不至。我虽是个粗鄙之人，既诚心相邀，又岂会不考虑江公子身体。耿葭，把药拿进来吧。”

站在原地的裴雍仿若一拳打在棉花上，慕容兰这番话说得极尽周到圆满，这会儿倒显得自己像是无理取闹了，裴雍幽怨的眼神不悦地扫了他一眼。

耿葭手中提着药包，朗声开口：“江公子，左边的药是智仙大师根据公子脉象所配，每日一副。右边的是……”

“咳咳……”慕容兰抵拳在唇边猛咳一声，带着不着痕迹的笑意看着不明所以的江绪，“江公子放心，夏州有我一处旧邸，若公子察觉有恙，也方便歇息调养。”

江绪眸含秋水，深觉慕容兰此人做事体贴入微，滴水不漏，心头的顾虑也随即多了几分。“慕容公子事事妥帖，自然是放心的。”江绪侧身对裴雍道，“影从，不必多说了，你收拾一下，明日我们便出发。”

看了一眼慕容兰，裴雍也不好再扫兴，更多的是怕惹得江绪不悦，只得道了一句好，便讪讪转身朝内室走去。

“你怎么了？”江绪也跟随走进内室。

裴雍拧起眉，略带愠怒：“那位慕容公子为何会无缘无故提起教你骑马，我看他心底不知在怎样盘算着，分明是没安好心！”

少年恍然一悟，遂又极为平静道：“是我主动说的。”

“为什么？”裴雍浮出不悦，极为不理解。

“你我都不知他所思所想，意欲何为，与其整日惶惶不安，倒不如主动出击。”江绪冷静开口，“若他想对我做什么，这倒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你是想试探他？”

江绪折回坐在椅子上，默了半晌，才冷声说：“我是想试探他，但也的确想学骑马，你知道为什么。”

裴雍站在那里，入了神，眼前的人明明近在咫尺，他却看不透彻，两人之间似乎隔了一层什么，猜不透摸不着。这样若即若离的感觉令他心头并不好受，与此同时，那隐匿在内心深处莫名的情愫也悄然发酵。

“公子，你受了风寒？”回去的路上，耿葭不禁疑惑。

慕容兰斜睨了他一眼，冷冷问：“你哪只眼见我受了风寒？”

“可方才在踏莎馆，我听见你咳了几声，难道……”

“再多说一句，你也不必回去了！”

耿葭吓得死死咬住双唇，再也不敢吭声。

陇山草原位于宁州以北，夏州以南，两州交界处。

一行人抵达夏州已是六日后，慕容氏旧邸位于城南郊，宅邸正门处没有任何匾额，大门亦是色泽暗淡，有些斑驳脱漆。慕容兰身边只跟了耿葭，这旧宅中有少许丫鬟和小厮，提前清扫妥当。举目四望，前院青石影壁两侧郁郁葱绿，方砖铺地，院中游廊左右一座石桥横卧在潋滟池面，红艳石榴后翠柏掩映，牵藤引蔓。院中一角的方亭，檐角飞翘，铜铃清脆。穿过石桥便是东西两院，远眺可见宅邸临山傍溪而建，颇有风趣。

连日乘车劳顿，江绪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晚膳在前院偏厅摆开。

乳酿鱼、葱醋鸡丝、豆腐羹、乳饼、豆糕……

江绪只简单的吃了一些，正要停箸，眼前却多了盛着栗米粥的银碗，慕容兰将碗盏轻推到江绪跟前，笑吟吟地说：“用些清粥，暖胃。”

碗中的小粥泛起了谷物清香，心中闷闷的感觉似乎压下去了一些。他拿起银匙轻轻抿了一口，暖意滑过喉间。看着他用了小半碗，慕容兰颇为满意，笑意更深。

“江公子平日口味如何，每日饭食我也好叫人留意些。”

江绪放下汤匙，顿了顿，道：“不必刻意费心，今日这些就很好。只是因为这几日赶路，神思倦怠，没什么胃口。”他知道，今日这些菜肴应该也是慕容兰亲自叮嘱安排，都是些清淡鲜口的。

“好，我知道了。”慕容兰低柔开口。不知怎的，听得他这样回答，江绪眼中异样情绪一闪而过，只不过这瞬时的情绪很好的被浓黑的长睫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