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迟迟 第8章 逐雨

这频频雨意从那日夜里便不间断，在山间盘踞数日，好似绵延无期。

而江绪当然也没有逃掉感染风寒的命运，檐下淅淅沥沥的玉珠或急或缓从青瓦滑落，然而不论急缓，终究还是砸在砖地，四分五裂。江绪觉得有趣，坐在书案前看着窗外一帘烟雨时，裴雍端着温好的药进来了，无需回头便知又是那苦得渗入骨髓的汤药。

“阿绪，该吃药了。”裴雍把药碗搁在案上，只不过瓷碗旁多了几粒油纸包裹的糖球，“这是智仙大师给的，喝完药，吃一粒可以解解苦味。”

“影从，裴大人还是没有递消息过来？”

裴雍愣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慌乱，摇了摇头。

江绪收回眸光，盯着瓷碗里乌黑的药汁：“你替我将炕桌上那册还未看完的书拿过来吧，喝了药正好打发打发时间。”

见江绪不再追问，裴雍如蒙大赦，二话不说便朝卧房那边走去。

他拾起药碗旁的一粒糖球，剥开油纸放进嘴里，又盯着那碗气味涩人的汤药好半晌，才端起瓷碗正打算如寻常那般将药汁倒入水仙陶盆中。只不过还未来得及实施，便被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抬眸一看，慕容兰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檐下。

“江公子可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慕容兰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约定？”江绪皱眉问道。

慕容兰的唇角扬起一丝笑意，温言道：“我可是答应了要教你骑马，怎么，不过几日，公子便忘了？”

一听他提起骑马的事，江绪安静如水的脸庞总算有了别样的神采，遂问道：“当然不曾忘。公子瞧见这段时间的天气，日日都是细雨泠泠，如何能骑马？”

慕容兰似乎笃定他会如此说，指了指他手里端着的药碗：“山中气象多变也是常事，我看江公子不妨利用这段雨期调养好身子，待到雨霁空明时，我再与公子一同前往夏州。那时，莺啭陌桑，晴翠流光，正是观赏这融融春景的好时节。”

江绪被他这席话说得动容，踌躇了良久，最终还是仰头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许是喝得有些急，呛住喉管，才搁下碗便侧身掩面剧烈咳嗽起来。慕容兰连忙进屋，伸手轻拍后背替他顺气，问道：“怎么样，好些了吗？”

抬起头时，才发现少年眼眶涨红，蒙着一层水雾。

见他嘴角沾了些许污渍，慕容兰取出锦帕递给他：“擦擦吧。”

正当他看着那方锦帕怔愣之际，门外便传来说话声：“阿绪，你要的书是不是这本？”裴雍高声叫着，踏进屋门才发现还有一人，先是愣了须臾，又打量了两人的脸色才向江绪问道，“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江绪自然不会将方才两人的谈话如实道出，只是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与慕容兰的距离，瞧了一眼他递过来的帕子摇头道：“多谢，不必了。”

裴雍神色略微僵住，看见那方锦帕后才意识到什么，便抬步来到江绪身侧将找到的书卷递过去，低声嘟囔道：“我在炕桌旁找了好半晌也没寻到，结果却在床榻边发现了，你说的是这本书么？”

他淡淡扫了一眼才点头，又朝裴雍递了个眼色，慕容兰将两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将帕子收起来，仍旧站在案桌旁不发一言。

“慕容公子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站在这儿说话，显得我们招待不周了。”裴雍脸上挂起一道虚浮的笑容，想要领着他到书屋前厅落座。

却见他轻巧一笑，抬手婉拒：“江公子体内毒素未解，加之那夜又淋了雨，我虽叮嘱了彦亭小心伺候却仍怎料公子还是感染风寒。正巧今日得闲，我便过来看看。”

这话落入裴雍耳里尽显讽刺，说起来江绪的身子一向由智仙大师调理看顾，裴雍与江绪之间的关系自然比与慕容兰之间更为亲近，不知是没有尽心的缘故亦或其它，裴雍的脸颊也适时红涨起来，带了些愧悔的神色。

“多谢慕容公子一番好意。只不过阿绪的身子有智仙大师看顾，日常也有我从旁照应，这等微末小事也不敢劳烦公子。再者，阿绪这病也该静养着，来往人杂，反而不利于养病，公子若当真为阿绪着想，也应当明白。”

两人间凝结着一层僵持相峙的气息，慕容兰实在太明白裴雍对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敌意，从江绪第一次坠马，再到山崖惊心一幕，他对裴雍此人也算参透一半。而今，自己表露出对江绪超乎寻常人的关心便令他生出怒意，这两人的关系倒显得扑朔迷离了。

“确如裴公子所言，说起来是我疏忽，不曾考虑到。”慕容兰不徐不疾地回答，又望向江绪轻柔说道，“那，江公子好生歇息，我也不叨扰了。”

江绪略一颔首：“公子慢走。”

离开时，他扫了一眼案上剥开的油纸，行至门槛处似想起什么，又转身朝江绪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叮嘱道：“江公子，别忘了你我的约定，记得按时服药。”

听着两人似打哑谜般的对话，裴雍当即生出一丝不快，朝江绪问道：“阿绪，你和他能有什么约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江绪沉默着没有回答，蓦地起身朝门外走去，立于廊下仰头看着无边丝雨，密密匝匝，纷繁凌乱，只是不知这雨何时才能停驻呢，此刻他心头倒生出一丝祈盼来。

裴雍站在他身后，看着那单薄的背影没由得浮出浅淡的不安，他明明就站在自己眼前，他明明就是从前的阿绪，为什么却觉得与他相隔渐远，又与他之间茫然若迷呢？

林朔将燕云卫内事务安排妥当后的第二日便返回远岫小筑复命。

慕容兰正和智仙法师在寺庙大殿前聊着江绪的病况，依照他目前的脉息判断体内毒素仿佛有减缓凝滞的迹象，若以食材温补和药物压制，短时间内暂无性命之虞。听智仙这样说，慕容兰也舒了口气，智仙见他一脸松快的模样便忍不住笑道：“燕然，我不过是说短时内暂无大碍，可这毒依然深藏体内仍会危及性命。”

他的眉心微紧，视线越过庭中枝叶，无限悠远：“我知道，可眼下只能如此。”

“你也别过于忧心，我这边已略有眉目。”

“当真？”

智仙道：“你是不信我的为人，还是质疑我的医术？”

慕容兰见他故作严肃，遂笑答：“岂敢，你的医术恐怕整个北周境内再无一人敢同日而论。目下，有汤药暂时抑制，已属不幸中的万幸。”

智仙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你以为那药是什么好物，不仅涩苦难以下咽，喝得多了只怕还伤胃。”

“那应当如何改善？”

“每日一饮一食尽可能清淡，可进米汤细粥稍作缓解。”

慕容兰淡笑着：“多谢。”

智仙瞧见庭中古柏旁持剑而立的劲装少年等候多时，便知二人定有要事商议，也并未同他聊过多言语。

林朔回寺后直奔他而来：“公子，按你的吩咐，钟琪安插进都督府了。”

“没有引起异样？”

“暂未有异动，只不过……”林朔顿了顿话音，才继续道，“属下想宇文盛性子虽急，但他身边的赵乐却不是个好糊弄的。”

慕容兰见林朔眼里透出了些许担忧之色便猜到他所想，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你放心，我自有安排，他并非孤身一人。”

两人各怀心思，行至远岫小筑院门时慕容兰才回身问他：“对了，你可知宁州城内哪条街上开有糕点铺？”

“啊？”林朔懵然一惊，显然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诧到了。

“哪条街设有糕点铺子？”

林朔问：“公子问这个做什么？我记得你一向不喜这些东西。”

“偶尔换换口味也未尝不可，你只告诉便是。”

说什么换口味，这么多年也不见变换喜好，那位江公子一来，倒什么都变了。林朔瞧了他一眼在心中腹诽，却还是回答了自家主子的问话：“属下记得东市升平巷有一家专做糕点的铺子，只是不知口味如何。”

慕容兰思忖片刻对他吩咐说：“那好，明日我让耿葭随你去买些糕点回来，什么口味，一试便知。”

“哈？我……去？”

“怎么，有问题？”

林朔呆立在门前，偏过头去，默不作声。

慕容兰见他这模样，嗤笑一声，又继续说：“我看这个时间正好，休整一日，待到后日你便能同宋浥尘一道启程赶往新平。”

“是，我知道了。”

“去吧，时辰不早，该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