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只是梦。
还好她已经回来了。
苏星回抚着胸口,感受着绵密的恐惧消失,失魂落魄地披上外衫。
听到动静的兰楫褰起帷帘,笑吟吟地领着婢女们进来,“娘子睡得可还好?昨夜又下了霜,怕是冻坏了。”
苏星回捏着酸胀的额角,余悸仍在,“睡得略迟,倒不觉得冷。”
兰楫把置了牙粉的刷牙子递上,见她眼下果然浮着青影,咦地一声,“奇事,娘子起晚了,阿郎也起晚了,上朝去得匆匆忙忙。我问裴粤怎么回事,他说阿郎趴书案睡了一宿,脸上硌起红印子,为消那印子耽误了半晌。”
“起迟了?还没见他迟过。”苏星回咕哝咕哝吐掉漱口水。
“谁说不是,阿郎每日早出晚归,比田地里的庄稼汉都忙。”
兰楫伺候苏星回穿戴完毕,拧来热帕子擦拭她手上的冻伤,剜了药膏均匀地涂抹,一壁细心叮嘱:“娘子千万别沾凉水,仔细养着,等到来年开春也就全好了。”
婢女在外间摆了早膳,庭廊上张媪追着念奴哄她吃饭,不想这小丫头迈着小短腿跑进卧房。
“阿娘。”
王莹追在后面,反倒逗得她咯咯笑,闷头撞进兰楫怀里。
兰楫把她拎出来,拂去散落在小脸上的碎发,“不乖乖吃饭,小娘子跑什么呢?”
“念奴,来。”苏星回招手。
小丫头噔噔地跑到她面前,高高举起一张红色剪纸,“阿娘看,是阿耶剪给我的花。”
怕苏星回不认得,用胖胖的指头指给她看,“这是咩咩,念奴也是咩咩。”
她的属相是羊,她一直叫做咩咩。
苏星回托在指尖打量,剪得还挺别致,“他还会做这个呢。”
“不是快到元日了吗,小娘子非央着阿郎去剪花,阿郎一个男人哪会这些啊……”
兰楫还要继续说,急得小姑娘直拽她的裙子,皱起淡淡的两条眉毛道:“说的不对,我阿耶会的可多了。”
苏星回让婢女把剪纸收起来,小姑娘已经掰起手指和她细数,“阿耶会给念奴做秋千,给念奴梳头,给念奴编竹蜻蜓,还会教阿兄射箭,给二兄削弹弓,还会、还会……”
似是想不起,小姑娘挠得耳朵绯红,“就是有好多好多。”
外头的张媪听了忍俊不禁,“你们快听听,往后在小娘子面前可说不得她阿耶了。”
兰楫笑着敛身,“小娘子说得对,是奴说错了。”
面对这般可爱的女儿,苏星回失而复得后悒怏难过的心情也跟着豁然明媚,心底全是柔软。
“阿娘要吗?念奴让阿耶也给阿娘剪一个。”
兰楫拉她去洗手,小嘴还叭叭说个不停歇。
“快过来坐好。”
念奴虽说顽皮好动,却也听话,苏星回唤她一声,立时就坐过来,开心地晃着两条腿。
苏星回给她捋起袖子,念奴还用不好筷子,婢女给了她一支银疏匕。
这孩子吃饭很规矩,也不挑食,苏星回夹的每一样菜她都细嚼慢咽。
不知裴彦麟怎么教的孩子,理智的同时又不失孩童的天性,她不禁生出自己不曾参与的挫败感。
“念奴,我们去接你阿兄好不好?”她抚着女儿的发顶,细声细语。
“好啊。”念奴欣然点头,猫儿似的眼雪亮,“那可不可以买巨胜奴给我?”
屋里的婢媪都笑了起来,苏星回说声好,捧着念奴的脸亲了亲,吩咐下人去套一部出门的车。
今日国子监会在宵禁前放休,厮儿套好牛车,晌午过后,马车载着母女俩出了市坊。
彼时日落得早,流霞在天边翻涌,映红了神都的浮屠和天堂,恍若圣光普照,引得陆续而出的监生驻足赏景。
几名鲜衣监生上马并辔,兴致勃勃地凑在一处联句,那些四言七言的截句信手拈来。
说到酣处,风华正茂的监生们已经面红耳赤,恨没有纸笔在手及时抄录,见门里出来两个丰度翩翩正在交谈的少年,忙又起哄要他二人过去联句。
两个少年齐齐望去,相视一笑,大步流星地行到了同窗们的马前。
其中戴软脚幞头穿绸衫的白净少年爽朗而笑,叉手道:“实在不巧,家严事先着人来知会家中有事,所以不好盘桓,就不扰各位的雅兴了,我们下次再会。”
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眉似青岑翠霭,目若点漆,看他行止风度,端的是文雅有姿调,比起百年阀阅里养出来的郎君都更有风范。
另一个穿青色襕衫的少年却和他截然不同,他大大咧咧,快人快语,“别人不知,你们几个还不知,我许虔进来就是为混个资历,让我爹脸上看着光彩些,要我作几句打油诗还成,联句可丢不起我爹的人。”
二人各有各的理,众人颇觉惋惜,但也不强求,笑闹着乘兴而归。
夕照斜照,天边爬上青霞,不时将入暮夜。
许虔也爬上马背,嘴里继续嘀嘀咕咕,左不过还是说他爹许宠的不是。
他说他爹新纳的妾生了个大胖小子,居然有十来天没揍他这干啥啥不行的逆子了。足见他爹重拾雄风之后,情绪相当稳定,今年过年想必不用再东躲西藏,劳烦他来周济了。
裴家小幺牵来马匹,裴鹤年踩蹬坐上去,“世伯的风眩症还没好,你还是别惹他生气吧。”
“嘁,要不是那些妇人嚼舌根,我阿耶岂能知道。不是我不待见我那些弟弟,但凡他们早生十年八年的,我就脱了这身衣裳从戎去,还念什么书学算学。”
许虔说着就直叹气,“我真是羡慕你,单是你说要进折冲府,裴世叔二话不说就给应了。”
“换成我阿耶,非扒了我一层皮不可。”许虔慨叹着搦起马鞭,抬眼瞧见人群里冒出一架镶金饰银的鱼皮牛车。
他多看了两眼,竟觉得车前垫脚翘首的厮儿看着面熟,“鹤年,你看前头是不是你家的仆童啊。你家里来亲戚了?”
裴鹤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那个观望的厮儿和他四目相对,面上登时一喜,忽然折身去搴车衣。
牛车里跟着就探出一位绿鬓雾鬟的锦裙妇人,许虔隔着人群一瞥,见这妇人有些年岁了,却丰姿冶丽,气度非凡,活像画上降落凡尘的天女,看得他一愣一愣回不过神。
“我莫不是眼晕了。”
这妇人将将露出上半身,许虔就见裴鹤年双眸发怔,眼底满是震惊和压制不住的欣喜,心中疑虑更甚,“谁啊?”
裴鹤年已然滚鞍落地,抛了马鞭,整衣扶冠地朝部架牛车跑去。
一向从容稳健的少年,此刻足下生风,还隐隐现出磕绊之像。
许虔莫名地挠了挠头,也跟着过去,却听裴鹤年唤那妇人为阿娘,脚下顿时一个趔趄,险些撞到裴鹤年的身上。
“鹤年。”苏星回无声唤着,眼眶涌出泪意。
眼前的儿郎就是她的长子裴鹤年,何等意气风发的一个少年,后面竟落得那般下场。
她嗓音暗哑,只见唇动,裴鹤年却辨得清楚,扶着她手臂,“孩儿在这。”
是的,他就在这。
苏星回按下酸楚,满腹的亏歉不知从何说起。
“阿耶若是提前告知是您回来,孩儿说什么也要早些家去。外头寒冷,孩儿还是扶阿娘去车上坐着吧。”
裴鹤年一壁说一壁去揭车衣,苏星回却紧攥住他手,直掐得他频频回看,“阿娘怎么了?”
苏星回摇头,心如一面鼓皮,震颤嗡鸣着停不下来。她是太高兴了,扶着心口,晃眼看到了许虔,才记起来面前还有别人在。
儿郎大了,在人前多少有些赧然,裴鹤年红着耳朵笑了笑,道:“阿娘,这是孩儿的同窗许虔。”
苏星回淡淡打量之际,许虔大大方方地揖礼,“叔母好。”
苏星回恍然,“你就是许世兄的长子吧。”
他是侍中许宠寄予厚望的长子,因自己常年囿于后宅,从没见过。但她却记得,在裴家落难后,他和他的父亲许宠多方奔走斡旋。
“侄儿让叔母见笑了。”许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嗐”地一声,“瞧我这记性,我阿耶差人来催过我了,这会还不见人,回去怕是该挨揍了。叔母,侄儿就先行一步,下回再随鹤娘到府上拜会您和世叔。”
说完一拜,倒真像急得不行,慌慌忙忙爬上小幺牵来的马。
裴鹤年微哂,目送他催马走远,扶着苏星回坐回牛车。
念奴在车里啃着馓子,朝他递出半根,“阿兄吃。”
“你吃吧,阿兄不吃。”裴鹤年摆摆手,回头和苏星回道,“等阿耶考较完功课,儿就过厢房来看阿娘。”
放下车帷前,他神色踌躇不已。
苏星回看在眼里,心生疑怪,“鹤年可有话要和阿娘说?”
裴鹤年攥了攥手,像是鼓起勇气,目光热切地看着母亲,“阿娘能不能也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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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