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目若朗星,说完神采又转瞬消逝,“儿忘了,阿娘素来不喜欢人闹。”
“其实……其实不过是弓马上的指点,无甚看的,去不去无关紧要。”
裴鹤年支吾其词,面色微窘,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实在是见到母亲太过感奋,一时没想起母亲身处后宅十年如一日,未曾有过一日插手他们的起居和课业。
他深知不该提这种要求惹母亲烦心,又忍不住眼含期许,企盼得到哪怕一次慈宠。
神清骨秀的少年目光拘谨了片刻,似是习惯了这样沉默的场面,故作轻松地一哂。
但在帷裳落下之隙,苏星回分明窥到了掩藏在眼底的黯然,不禁心如针刺。
先才他和同窗朋侪来往交游,脸上的笑容真诚而明亮,整个人意气风发,从容自如,立在人群中是那样耀眼,独独在对她时需得百般揣摩。
须臾听到他在外催促厮儿回程,苏星回猛然回神,搴起车衣朝外望去,裴鹤年已耸缰待行。
一阵朔风吹起,吹得人眼睛酸胀,裴鹤年拨马倚来窗边,恰是为她挡去了风寒。
“阿娘的风痹有缓解吗?白雪庵那地方连红梅也难产。”
少年在车外说话,清润的声音徐徐入耳,“儿惭愧,还未和阿娘同路而行。”
苏星回想起,他在牢狱里忍辱含垢的那些情形,眼圈渐红。
如果不去白雪庵,又怎知白雪庵前数树红梅,又如何得知,因为极寒,那些红梅也难以绽放。
车马驶出了长街,驰入鳞次栉比的住宅,天边层叠的青霞依稀散去,衙门适时擂起闭门鼓,急催的六百鼓声催人急行,沿路的里坊将要在鼓闭之后彻底关闭。
天色见了晚,车马停下,裴鹤年服侍母亲下车入庭。
形色仓促亦不忘礼数周全,叫人先去准备茶饭,他扶母亲回房歇息。
苏星回擦去念奴嘴边沾到的糖霜,摆手道:“功课要紧,你还是先去见你阿耶。至于先前你问阿娘的话,阿娘明白了,换过衣裳即刻就来。”
裴鹤年没想到她会应承,喜见于色地拜了拜,唤上一个双角小幺就直奔书房去。
苏星回更换了燕居服出来,庭阈已经暮色深沉,吹起了一阵晚风。
兰楫捧上手炉,叫人掌来一盏红纱灯,陪同她步进长廊。
路上苏星回问起两个儿子的起居和饮食。
知道她起兴去书房,兰楫已经深感意外,听她又过问起两位郎君的起居生活,着实讶异。
她笑了笑,简单述来,主仆一问一答,间或几声笑语,已经到了书房。
书房前远远燃着庭矩,兵刃交接声中夹杂着喝彩,苏星回揽裙拾阶,看到檐楹丛影下候着数个仆役,各捧着主人随身的物件。
她示意兰楫不要声张,蹑足站到那片覆在庭阶上的阴影里,悄声观望着庭上喂招演练的父子俩。
这两人各操一杆长兵刃,裴彦麟用长刀,裴鹤年用大枪,两兵交接,劈刺挞拨,银光皪皪,一片寒芒在暮色中上下翻舞。
眼前才过了数招而已,裴鹤年略有气喘,裴彦麟反而稳若泰山,手中的长刀轻松挥舞,不见疲累。
裴鹤年总是动作迟缓一步,招架不及,迫得步步退让,撞在庭炬上,不得不举枪再回击,以至于乱了方寸,现出致命的破绽来。
苏星回看出长子的吃力,无论是心态体力,还是攻防,他都明显落了下风。
裴彦麟的那些招数其实在她看来无甚出奇,只胜在快准,且气势逼人。
按道理规则,他作为陪练,只需喂招让裴鹤年接招拆招即可,但眼前他使出来的每一招都惊险无比,几乎是挨着裴鹤年的皮肉擦过去,看得苏星回心惊肉跳,屡屡提气在心口。
裴鹤年到底是太年轻了,能在他阿耶刀下走过十招,大概也只是因为年轻,富有他阿耶流失的蓬勃生命力。
苏星回攥着手炉,手心里冒出热汗,后背却被冷汗汗湿了大片。
无论进攻还是防守,破绽难寻,到底是裴彦麟深藏不露,还是她曾经低看了他的能力?
惊愕之余,又暗含欣赏,矛盾之极。
思绪在脑中翻滚了片刻,她试图回忆曾经被错漏的细枝末节,惊觉关于裴彦麟的那些回忆少得可怜。
记忆中裴鹤麟从未用过刀枪,又何谈刀法枪法。
她走了神,兰楫牵动她的袖管,才知裴鹤年在对面唤她。
烛光如莹,少年的眼眸闪闪发亮,满是憧憬。
他道:“阿娘剑术了得,马球更是得先皇赐酒赠衔,可惜孩儿无福,无缘得见阿娘当年摇撼神都的风姿。今夜阿娘难得过来走动,可否请阿娘为孩儿指点一二?”
“裴鹤年。”裴彦麟将长刀丢给厮儿,沉声低斥长子,“你阿娘才归不久,如何叫她与你动刀动剑。”
他擦干净了手,大步走来庑廊,但藏在瞑色中的双眼却是盯着苏星回,隐隐透露期待。
苏星回和他四目相视,莞尔一笑,“这有何不可的。只是我许久不碰兵刃,恐怕生疏许多,就试着接你一招,如何?”
将手炉交给了兰楫,她捉裙挽入磐丝缨带中,潇洒地踏阶而下。
且走且看,最终指着兰锜上的狭叶矛叫人取来。
“矛为枪之原型,同是马上所用的兵刃。阿娘,儿听说满朝文武中,外曾祖父最善使槊。”
苏星回欣然, “不错,我自小跟阿翁学的也是马槊。”
长矛握在手中略沉,她讶然了一瞬,还是依言横矛,摆开防守之势,“来。”
裴鹤年喜不自胜,将枪自身后旋出,稳稳握在掌心,作势将攻。
“阿娘仔细看枪!”
话落,大枪如龙出洞般劈刺而来,苏星回挥动矛柄向上格挡,双臂受力微沉,竟有酥麻震痛之感。
她暗吃一惊,不敢大意,急忙使出全力来应对,将他的枪尖向一侧奋力拨去。
少年身形却十分矫捷灵活,拆起招来不急不慌,不到三招,便逼得苏星回脚下一个颠簸,趔趄着跌绊在地上。
腰臀撞得发疼,她眼前发昏发黑,撑着地还没站起,已被一双臂稳稳托住,半拢在胸前。
“裴鹤年!”
见她眉心微隆,额上大颗汗珠,似是痛苦难当,裴彦麟发恼地看向长子,“和你阿娘交手如此的没轻没重。”
裴鹤年才反应过来,一把丢开兵器,大步奔来扶住母亲,眼中又悔又急,“儿不知轻重,伤到阿娘不曾?”
苏星回摇手,“不妨事的。我这是老了。”
刚才的那番交手,几乎耗去了全部精气。
扶在她背脊上的手微微发烫,透过衫衣,让她忍不住回眸看裴彦麟,他的情绪却是复杂难辨。
“地上凉,先起来说话。”
“阿娘当心些。”裴鹤年伸手要扶,裴彦麟已然握过手臂,圈在自己肩上,将她抱起。
苏星回看着目瞪口呆的长子,耳根不禁发烫,“我能走的。”
不容她多说一句,裴彦麟在众目睽睽下径直抱她进了书房。
苏星回红着耳尖被他放在矮榻上,又红着脸望着一脸茫然跟进来的长子,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还好兰楫捧着茶案进来,又适时出声询问:“阿郎,可是在书房里摆膳?”
见裴彦麟瞑睫点头,裴粤立即出去吩咐。
裴鹤年想到母亲跌了,心中还在担忧,一边帮她按捏腿脚,一边兴致高昂地和她讲话。
他先前用的每一招,苏星回都看在眼里,熟记于心,“我看你的弓马隐有苏家的风范,但多像是许家枪法。”
裴鹤年诚然道:“阿耶指点过一二,但儿确实是师从许世伯。”
许宠为人严苛,想来该是一位严师。
苏星回接触此人甚少,不予置评,她道:“用枪者,务必要弓马娴熟,多向你世伯请教。鹤年,你差些火候,不过也不济事,等你沉得住心气,假以时日连你阿耶也未必是你对手。”
提到裴彦麟时,裴彦麟抚须看来,和她视线相撞,偏开脸轻哼了一声,“火候差得还不少。”
裴鹤年非但不气馁,反而兴奋难抑,“外曾祖得称马槊王的称号,那一杆长矛该是使得何等威风。孩儿以他为志向,定也会继承他老人家的遗志。”
他才十四岁,看似养尊处优的一个人,不想漂亮皮囊下有着老一辈人的狼性血气。
裴彦麟不由一怔,难得的没有泼冷水,“精进有,但需戒骄戒躁,多加磨砺,争取早日臻于佳境。”
“是。”少年和母亲对视了一眼,笑着拜道,“儿谨遵阿耶的教诲。”
裴彦麟抚须微笑,在屋中环顾一周,忽而皱眉质问左右,“裴麒怎不见来?服侍的小幺去哪了,叫过来问话。”
屏字好歹也看看字意吧,不写长.枪让我写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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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