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麟讪笑道:“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动心。仗着我对你的无限宽容,还是那些一文不值的偏爱?苏十九,不要太自信。”
他话说的有些重,苏星回眼底闪过一抹黯色。
不过这些算得了什么,绝情绝义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还少吗。裴彦麟说的甚至都没错,她的确是仗了他对她难舍的情分和那些偏爱。
可她脾气倔,凡是认定的事,定要做成才会罢手。
“你总要给我时间。”
“一年,两年……还是十年?”
裴彦麟不为所动,她越说越急,像是赌气般,“二十年够不够?”
他仍是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凝视她。
炭火哔啵地一声响,于无形的僵持对峙中炸开,裴彦麟鼻息带出丝缕淡薄的酒气,他微眯起眼,觑着阴影下她脸上急遽变化的每一分表情。
扣在腰上的手灼热发烫,苏星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脸,清晰地感觉到热意透过衫裙,碰到她腰上磐丝的缨带时,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炭火烘烤着肌肤,她一点都不觉得冷,但就是止不住地颤栗。
他根本没有碰她的念头,她在害怕什么?裴彦麟无声地哂笑,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失望。
“这样就不肯了,二十年时间于你而言恐怕还是太短了。”
烛影错落,他恢复到一贯的冷峭,卸去臂腕力道,放开了她。
苏星回的身子重新落回榻上,衫裙完整,只起了数道乱褶。
她心有余悸地按着腰腹,觉得他这句话刺得自己失了底气,便又挺直脖子冲他狡辩,“我哪有不肯了,分明是你自己的问题。”
裴彦麟见惯了她的冷心冷情,还没怎么见过她牙尖嘴利的样子。仔细想来,也不是她一夜转了性情,只是从前不愿在他面前显露个人本性罢了。
他懒得计较这些,把污了墨的纸揎到一壁,拿镇纸重压了一张裁备的纸,蘸墨落笔。
只有片刻,他听到一阵窸窣声,眼尾无意扫过,陡然震住,忙出声制止她的动作。
身后女子半点不闻,径自解开衫裙,露出裹最里头的合欢襕裙。
他不得不提声,“别这样,你不是那起低头讨好人的人,没必要勉强自己做违心的事。”
苏星回解衣裳的手顿住,不怒反笑,“我身上哪处是你没碰过的,大婚之夜那样求着你的时候,也没见你要做正人君子,如今倒跟我装起柳下惠。”
裴彦麟一言不发。
她道:“不要装听不见,你看着我说话。”
苏星回脸颊涨得通红,挺着脖子直戳戳望着他背,也不把衣裳再穿回去,非要等他回话。
她气性向来就如此,蹿上来的气定要发.泄了才算了结,一时半刻怕是难改。
裴彦麟只得搁笔回头,见她吊眼望着自己。
他踅身过来,将裙裳拉回到肩上,“你想冻死自己我不拦着,但这里是书房,人进人出,你最好穿上衣裳,立刻回房去。”
“别碰我!”苏星回气囊囊地推开他手,捡起压在他腿下的鞶带。
她侧过身时,裴彦麟拿铁夹拨开了炭盆里的火,而后起身进到后头单另辟出的一间卧房。
苏星回整理完了衣裙,还不见他出来,捻手捻脚地跟过去。
里头黑漆漆的不见人,借着外面微光才得以看清布局,一架木屏风后仅置着四足床,一张曲足案靠在墙边,案上并无摆件,只有墙壁上悬着一张鹊画弓。
和她睡的那屋相比,这屋显得逼仄俭朴,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权臣的住处。
苏星回暗暗抿唇。
听着动静从屏风后传来,她提了口气跑回坐榻,仓促之余伏在案上,装模做样地看他写下的东西。
裴彦麟换了燕居服,见她还没走,略感诧异。
他摩挲手里的银剪,忖了忖,道:“会修理胡须吗?”
忽然问这么一句,苏星回都没能反应过来,随口道:“给我阿翁修过。”
她阿翁是开国功臣邢国公苏铖,身后配享太庙,谥号为烈。
裴彦麟见过那位老大人,一把虬髯盘屈在脸上,显得略大的五官愈发张扬凌厉,和他直烈的脾性魁梧的身材相映成趣。
这样看来,苏星回的性情应该更像她祖父,至于相貌,或许是像她早逝的母亲。
“你是要我帮你修吗?”看他握着银剪,立在那儿目不转视,苏星回敛裙起来。
她让他坐在榻上,将灯拿近了些,执过银剪就修了起来。
书房窣静,烛台上偶有灯花剥落。
她的指尖滚过须丛,泛起痒意,裴彦麟不自在地向后倒了倒,又被她按住,“别动啊,小心伤到脸。”
她修绞得很仔细,虽然手法很一般,“都多晚了还不休息,也不怕误了明天的早朝。”
裴彦麟没好气道:“你以为朝廷的官是那么好当的。”
他说:“到了我这个位置尤其不能懈怠,怎么也得熬到六十岁。我现年四十,二十年还是很快的。”
后面补充的一句更像是对她方才那些话的揶揄,让苏星回垂眸抿了抿唇。
默不作声地修完最后一点,她把银剪收进书匣,看他坐回书案搦笔写函,便也拾起墨条要帮他研墨。
磨墨吮毫,红袖添香的事,她向来不擅长,做得马马虎虎。
裴彦麟看了片刻,无奈地接过手。
他身上酒气散去,大抵也解了内热,指尖扫过肌肤的微凉,在她手背旋着,渐渐旋到了心里。
“对不起。”
裴彦麟顿住,“为什么要说这个?”
她不安地揪着手指,“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没有尽到妻子的职责。”
裴彦麟用余光睇着她,身上的衫裙,髻上的钗环,都曾是他一一过眼的。风靡神都之物,但凡是女孩家所钟爱的东西,他向来不吝金玉。
“这些不是时新的样式了,我让人再为你裁制新的。”
苏星回顺着他视线低头,不解道:“可我都没怎么穿过。”
裴彦麟不觉一笑,“去神都走走,谁还穿这些。”
苏星回当即反驳,“那要看谁穿。”
该怎么说呢,她的自信还真是会出现在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裴彦麟神思恍惚,缓缓搁下墨条,“快去睡吧。”
庭前起了寒露,更深夜重,苏星回见他悬针垂露,已然心无旁骛地沉到他的世界,她安静地坐了片刻后,悄然起身出去。
做官做到裴彦麟的位置,并非一日之功。就出众的家世他便先赢了寻常人一步,随后的每一步是靠个人的才思和对时局的敏锐反应,还有日复一日的熬。
他熬走了肱骨老臣,成为女帝这一朝的领头人,但没有一刻是放松的,尤其是眼下,身后穷追不舍的人是周策安。
女帝在私下给这人行了极大的方便,使得他像一匹下山的饿狼,进京就直奔门下省大杀四方,给了关陇氏族一个措手不及。
裴彦麟的党羽早已遍布朝野,身处巅峰。然而周策安出现不过短短数日,就现出盛极必衰的端倪。
眼前的路正在被堵死,环顾周遭,四面楚歌,很难寻出一剂良方。
裴彦麟无力一哂,把写满的纸扔进火里,闭眼倚向了凭几……
和裴彦麟剖明心迹后,苏星回就失眠了。
望着黑洞洞的屋梁,又望着窗纱筛落在壁上的月影,心中实在怅惘。
她取出压在枕下的信函,趿了丝履,披上厚氅去庭廊里散步。
正值月入中天,夜凉如水。
她捏着信笺,一时展开,一时又合上。
写信的人是她舅娘河内郡夫人韩氏,信是一年前送的,但内容她在昨夜才真正看到。
原来舅娘要在今年入京恭贺女帝的寿诞。
舅娘膝下无女,一向疼她,她嫁进裴家那日,舅娘还伤心地哭了好一场,拉着她的手说:“十九,莫要让自己受委屈,有苦定要和舅娘说。”
后来舅舅承袭归义军节度使,带妻儿回了敦煌,再难入京。不知那时她在神都没有看到自己,离去的时候有多失望。
苏星回细数着那些旧人旧事和种种遗憾入眠,却在这晚梦到了她和裴彦麟的大婚之夜。
她心属的男人没嫁成,躲在灯影里喝得酩酊大醉,裴彦麟过来脱她的青色婚服,昏昏沉沉,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
耳鬓厮磨间,她的意识渐渐回笼,朦胧睁开眼,捧起的却是周策安的面孔。
吓得她立时醒转,捂着汗涔涔的额头靠在床屏。
天光落在床前,外头早已大亮了,庭上间或传来喁喁私语,听着是念奴在和王莹说话。
看到有小伙伴评论我的女主,就在这里说一下吧,这篇文没有完美人设,我会尽力去塑造一个像“人”的人,而不是像“神”一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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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