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家,没有家人,而他自己顶着一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地躺在离故乡数千里之外的帐篷里,甚至没有站立起来的力气。
塞巴斯蒂安心头有些微的绞痛,有一瞬间他对这个尚且陌生的少年产生了一丝由怜悯而生的共情:故乡永远不会消亡,只是那片土地上可能再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和等待你回去的人,所以你会无法回家,甚至不愿想起家人。
他看着他在提到家人时惶然的眼神,心中更加惋惜怅然:他也曾经是被人珍爱的孩子吧。
“如果你回不了家,我可以收留你。”塞巴斯蒂安坐了下来,对他说,他很清楚一个如此美丽又如此脆弱的人在这混乱的国界间会有什么下场,面对流寇、蛮人和雇佣兵,他根本没有自保的力气,“我经常与来自大秦的商队来往,比起每次都亲自交涉,我可能需要一个翻译。”
翻译,是,这是他目前为数不多的价值了,尽管眼前的人对他的好意显得很突兀,他在短暂的犹豫后还是选择相信他,从地狱脱身后,正常的交流和礼貌的言辞已经足够让他有重见天日的庆幸了。“谢谢你,我会努力做好您安排的事。”他微微仰起头,说,“感谢您的好意。”
他确实给予了他善意,因此塞巴斯蒂安对他的道谢也没有受之有愧:“我不会立刻给你安排工作,只是想先确认一下我们未来的关系。我是你的雇主,以后怎么称呼你?”
他本以为这个问题应该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部分,但这个远东的美少年在微微凝滞脸色后,仍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对不起,我忘了我的名字了。”他对他说,阳光此刻正照着他的脸孔,他似乎有些受不了这直射的光线,低下头,微微眯起眼睛,“如果您想要称呼方便,就为我再起一个名字吧。”
“真名一旦为人所知,灵魂便会为人所制”,很小的时候塞巴斯蒂安曾经在维京人的典籍中看到过这句话。他一直对此不以为然,毕竟交换名字是最基础的礼节,代表着对谈话对象最起码的尊重,但看着这个异乡人茫然而脆弱的神情,他的心还是软了软,选择了容忍他。
“可以。”他说,然后他似乎觉得有些无趣,转身离开了帐篷。他身后,少年捻紧了被角,有些艰难地蜷缩起来。
对于他打算收留这个陌生少年的事,马戴奥斯起初不觉得意外:“他很美丽,能够安慰你,不过你要注意点,他看上去需要人照顾。”而不是照顾你。
“我会找人照顾他,但他不需要安慰我。”
“哦?”马戴奥斯有点惊疑地挑起眉,塞巴斯蒂安喝了一口葡萄酒,偏过头对他说,“他才刚刚流产,虚弱得下一刻就像要断气,换了你,你会在这个时候让他做你的情人吗?”
“当然不是在这个时候。”马戴奥斯说,“不过,我打赌你会睡他的,他是个会让你心动的人。”
马戴奥斯很了解他,他的性格、喜好、怪癖,所有事情在这个和他一同长大的堂兄弟眼里都一览无余,像水仙花一样纤细神秘的少年确实很吸引他,但这个少年身上的忧郁和绝望太浓重了,以至于他不想长久地凝视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更况论对他产生**。
毕竟他是个近乎残疾的废人。他没有慕残的心理,在他心中,美好的事物应该被保护、被珍爱,而不是被摧残至奄奄一息后再无情地扔开。这个少年,他应该拥有幸福的家庭和光辉的人生,未来和一个同样美丽的少女结为夫妻,而不是作为一个玩物苟延残喘。很明显,他已经无法恢复原样了,但至少他可以帮助他弥补一些。
瓦兰吉卫队不久之后离开了亚美尼亚,但塞巴斯蒂安没有跟他们一起走。“好运,兄弟。”离开前马戴奥斯拥抱了他,“期待我们下次见面。”
“我们很快会见面的。”塞巴斯蒂安说,除了陌生人,马戴奥斯和瓦兰吉卫队中的朋友们是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到快乐和放松的人,他不想和他们分离太久,“回到君士坦丁堡后记得帮我办答应我的事。”
“你放心,我不会忘的。”
马戴奥斯他们离开的一个月后,塞巴斯蒂安等的人终于到了他暂居的庄园。“好久不见,约安。”他拥抱了那个风尘仆仆的希腊人,“我有个病人,他的情况很麻烦,可能只有你才有办法诊治他。”
“难得你有事找我帮忙,不过事先说好,请我从君士坦丁堡跑到亚美尼亚的手术费用可不便宜。”
“我会付钱的。”塞巴斯蒂安说。
他带约安来到了那个少年的房间,察觉到有生人的靠近,他下意识做出防备的姿态,满眼警惕地看着约安。“不要害怕,他是医生。”塞巴斯蒂安坐在他旁边,通过这个月的相处,他和这个少年之间建立了一定的信任,至少他不会害怕他,“把手伸出来。”
少年犹豫了一下,朝约安伸出手。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约安大抵明白了塞巴斯蒂安托马戴奥斯不远万里请他过来的原因,至少他认为是如此。“太可怕了。”看过他的伤势后,约安摇摇头,尽管伤口已经愈合,但他还是可以想象这伤曾经有多么狰狞,“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残忍的酷刑了。”
“能够做手术吗?至少让他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塞巴斯蒂安问。
“可以做手术,不过会很疼。”约安说,他怜悯地看着那个沉默的少年,他才多大,十六七岁吧,他的过去到底遇到了多少苦难,而他竟然还奇迹般活了下来,“需要重新剖开伤口,把神经缝合在一起,不过他的伤已经很久了,即便重新接上神经也无法恢复原样。”
“我从没想过能和从前一样。”少年忽然说,“给我做手术吧,我不怕痛苦。”
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话,这个月在庄园里,他确实也很少开口。听到他娴熟的希腊语,约安也有些吃惊,他看着少年黑色的眼睛,说:“好,我会给你用麻醉药。如果手术过程你承受不住,我们可以停下。”
“好。”他说,然后他重新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