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约定俗成的事是,书生独身在野外夜宿,十有**会碰到鬼。
如果是深山老林、破败荒寺,那必然就是女鬼。
只是女鬼虽如约而至,燕赤霞却也未免太多。
——奚宜乘看着左一右二剑拔弩张的三位壮士如是感叹。
奚宜乘是个主簿,也称录事,总之是民间会笼统的叫做师爷的那一类书记官角色;其人一如外在形象,是非常刻板印象的那种书生:温朗秀逸,文质彬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现下时兴的世情平话里最爱从这般人物纷说开去,或遇奇人,或逢奇事,或阴差阳错得天眷顾建得大功业,或拥妖蛇艳妓缠绵红绣楼,或有仙缘接踏白玉阶,或于野坟昏昏醉去,对枯骨漫论鬼狐禅。
因故,此前在枯草丛里扒出个鬼佬女人,似乎也顺理成章。
“鬼佬女人”一词当然不是出自奚宜乘之口,有辱斯文;“鬼佬女人”自然也不是真的女鬼,而是个普通的番邦女子。数日前奚宜乘走在路上突然听到一阵窸窣响声,疑心有强盗埋伏,便让随从前去探看。随从之一提着双钩斩开障草,背影渐渐在坡下消失;奚宜乘正不知什么情况,却听这随从在底下吹了声流里流气的口哨:
“不妨事,先生,是个鬼佬女人!”
……粗鄙之语,奚宜乘想,下马和另一名随从向那边走去。两个随从一个叫何文斌,一个叫许仁泰;许仁泰稍长,何文斌居次,俱都是少林的俗家弟子,新下山到镖行讨口生活。许仁泰刚直,何文斌油滑;许仁泰寡言木讷似个锯嘴的葫芦,何文斌则好似没骨头一样整天站不直,看见有三分姿色的姑娘从他眼前过就要调笑三分。不晓得煌煌少林,庄严宝刹,是怎么同时收的这两人做师兄弟;当日启程初初照面,奚宜乘便觉得眼眦抽抽直跳,参不透是为何拨给他这“何许”人也。
使双钩的正是何文斌,此刻站在一旁,得意洋洋地向他示意那蜷缩在刺棘丛里的女子:肌肤如蜜,浓眉如漆,眼睛极大,鼻翼点着一颗金粒;身体似乎极瘦,裹在像是泥婆罗那边式样的袍子里。番女瑟缩着躲避他们的视线,奚宜乘看到她赤着脚,形容狼狈,瘫坐无力起身,猜测许是被人牙子拐来,逃走途中惊慌之下滚落至此,扭伤了脚踝。
这附近常有这种事:边境上并不算很太平,买卖奴隶与盗贼响马都是常有的。此处又远离官道——他们为什么不走官道还是要拜何文斌力主此处必有近路所赐,其结果是两个时辰过去他们还未出山——这番女慌不择路跑到这里也在情理之中。奚宜乘并不确定她是否能听懂汉话,只得先向她伸出手,尽量传达自己一行并无恶意,可以先带她从这里离开。
番女拉着自己的袍子,眼睛在挂了钩似笑非笑的何文斌、抱着臂面无表情的许仁泰、以及奚宜乘身上转了又转,忽的涨满惊恐和泪水;她将手指搭在奚宜乘手上,奚宜乘道声“得罪”,便拉她起来。不想番女身子一歪,整个人竟倒进他怀里,袍子也滑脱下来,露出莹白的臂膀与腰肢。奚宜乘吃了一惊;番女却发出一声轻软如梦的嗳呀呻吟,手臂顺势环住了他的脖子。蔷薇花的香云一般罩住他,番女在他耳边吃吃地笑:
“你是好人,我喜欢你。”
奚宜乘连忙想把她拉开,却拉不下去;何文斌大笑起来:
“好好,好骚的娘们儿!我就喜欢骚娘们儿!”
番邦鄙俗,民不知耻,这女子不通礼数也怪不得她。奚宜乘在心里反复默念将将压下火气,好言好语地劝她松开自己,到平整的地方为她处理脚上的伤口。许仁泰去附近找了水,冲净番女腿上大大小小擦伤里里沙砾,脚踝红肿用跌打油揉了。奚宜乘用冷水浸了手巾递给许仁泰,对番女说我知道你才脱虎口、孤苦无依,想要为自己寻一个靠山,但像刚才那样的事情,此后便不要再做了。
番女只是看着他笑,趴在给她包扎的许仁泰肩上朝他眨眼睛。好意付之东流,奚宜乘也没了规劝的想法,让许仁泰把她扶上马背,自己同随从三个男人在两边慢慢走,问她一些和她自己相关的事。番女汉话会的不多,表意却还流利,奚宜乘从她掺杂着番邦土语、口音古怪的断续讲述中勉强把这女子的身世听了个大概。她说她是犍陀罗人,幼即遭拐辗转卖给了一个打金匠老头。老头有些本事,但性情暴躁,动辄便对她踢打咒骂(说着又要向他们展示身上的旧伤痕迹,许仁泰制止了她),甚至还是父子共妻——这个词奚宜乘其实没有听得太懂,但番女边说边动作异常夸张的比划,何文斌又吹了一声口哨,他猜意思也差不离——她不堪忍受便逃了出来。
许仁泰皱着眉,“竟有此等事么?姑娘放心,既已叫我们遇上,我等定不会让你再进那火坑。”
番女听了,便滴下两滴泪来,如柔丝的眼波转向他,手也拉住了许仁泰牵着马缰的手:
“不行啊,老头子……老头子的儿子和徒弟都很厉害,他们在到处抓我……而且……而且老头子好的时候也很好,会给我打首饰买漂亮衣服,你,你不要……”
许仁泰只是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姑娘不必为我等担心。”
何文斌的眼睛在番女衣服的开口和她露出的那一截小臂来回打转,兀自哂笑,并不开口;奚宜乘无甚话说,他看到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今日变数接连不断,已耽误不少时间了。谢天谢地的是,前面不远似乎有座小庙,姑且可以让他一行栖身。
不过,待他们牵马走进庙里方才发现,想要找一个顶棚避一避露水的,不止他们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