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足先登的是个男人,衣衫褴褛,昏暗中看不出形貌。这似乎是间天王殿,那男人就缩在角落其中一尊断了头的天王底下;正中央应该原本供的是弥勒,肚子教人打破开去,露出里面的草结泥胎。他们在弥勒那边坐下,两个随从去寻干柴生火及打扫出可供暂宿的干净地方,奚宜乘在看天王座下的人,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似乎早深沉睡去,对他们的动静一无所觉。他正在想这人是否还有生气,一边抱着他胳膊的番女却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呀,琵琶,这里有琵琶,我也会弹琵琶,我弹给你听好不好?我会的可多了。”
说着就要去拿;奚宜乘立刻起身朝那边走,番女却又向他妩媚一笑:“还有好香的味道。我知道了,这里一定也有香粉香膏,他放在哪里?”手又摸向了此前一直隐在阴影里、紧挨着那人的藤箱。奚宜乘忍无可忍,劈手抓住了番女的手腕:“不可,不告而取者盗也。”番女眨着眼睛,“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奚宜乘说,“我说你要是再做这种事,我就把你留在这荒郊野外去。”
番女瞧着他,嘻嘻笑出声来:“呀,好人说假话。我碰别的男人你生气,你不喜欢我不碰就好了。”说罢也由着被拉回去。何文斌正抱一捆枯枝进来,朝那边看一眼,用鼻子嗤了一声:“男人搽什么香粉香膏?烂屁股的娘娘腔。”
接着哎哟一声,竟是番女到他身边踩了一脚:“说什么呢?难听难听!”
许仁泰头也不抬,“怕是菩萨今夜得忍上一宿这难听话。”将香案上的烛台供盘都扶好了,合掌拜了一拜。何文斌也不恼,将柴禾放下便蹲下敲打火石,“别做样子了,师兄,这地方没人看见。”
“我能看见。”许仁泰说,也过来生起火堆。四人刚坐下一会儿,外面突然响了两道惊雷,奚宜乘只隐约看到有火镰劈下,接着就哗啦啦下起暴雨。番女哼道,“肯定是你惹恼了菩萨。”何文斌说,“我骂脏叫花子,跟菩萨何干?”正嬉闹间,庙门忽的大开,一个人出现在门外,裹着一股寒气,周身已被雨水淋透。
“避雨。”那人说,大步流星走向火堆。奚宜乘瞧这人目如冷星,眉如霜剑,心知是个麻烦人物;何许二人也站了起来。番女仔细打量来人半晌,忽的又惊又怕、几乎要哭叫出声:
“他好像……他好像是我那个好凶好凶的小叔子!”
何文斌、许仁泰立刻将她和奚宜乘挡在身后。来人抬起**一只胳膊抹了下脸,露出一双绝非汉种的金眸,道“谁是你小叔子!”语气极是折辱。两厢对峙之际,一个含混的、仿佛仍未离梦的声音从小庙的另一边飘出:
“殷……飞?”
那褴衣香客竟跌跌撞撞站起身来,拖着身边东西向这边走。借着火光,奚宜乘发现此人竟极年轻——有些太年轻了,几乎像个孩子。番女问,“漂亮弟弟,你认得他?你要是认得他……”
她玳瑁般的眼珠转了转,突然破涕为笑:“你要认得他,那他便不是我的小叔子了。”说罢也不管来人,亲亲热热地拉了他的手来坐。何许二人对视一眼,俱是摸不着头脑;待他们走近了果然有一股浅浅的香气拂来,奚宜乘便知番女此前说的都是胡话:比起脂粉,这气味更近于礼佛祭祖用的线香。当今之世,自北至南不分豪庶,均有燃香熏衣之习;有些地方百姓在时令节气去庙宇进香之余还会从庙中接香,取添福纳吉之意——倒是这番女无知了。
番女握着那褴衣香客的手,俨然一副大姐姐般,问他年龄姓字;褴衣香客神情尴尬又不便挣脱,只得说自己姓段,从剑州来;又指指那被雨浇得仿佛从水里捞出的不速之客,“他是我的一位相识,此前有过一面之缘。”
不速之客只是盯着番女,自报了名号“殷飞”,也紧挨着褴衣香客坐下。何文斌、许仁泰戒备未消,各自按着武器落座,倒是把奚宜乘挤得只得和番女并坐,夹在敌意交锋之间。奚宜乘头痛地看着三张相貌殊异的外族面孔,心道番女、胡儿、南蛮子,这野寺之内也未免太卧虎藏龙了。殷飞目光稍稍转向香客,叫了一声“小段”,问:“你脸色很差,是生病了吗?”
小段苦笑:“这样的雨里,是谁都要生病的。”
殷飞不答,只示意他靠自己这边坐,离火堆近一些,也能避风;小段便朝他旁边挪了一点,手又被番女捉住:“怎么,我这里就更冷么?这副破烂打扮,家里是谁欺负你了?”
小段说:“倒是没有。我们家那边普遍信佛,爷爷叔伯都和庙里有点交情。我不听话,叔伯就找了个蕃僧来,硬是逼我出家;我不愿意,就跑出来,然后……”
他摊了摊手,让众人看他捉襟见肘的沙弥缦衣:“然后和尚就咒我一日不穿僧衣就满身生疮,一日不念经就舌头烂掉。”
番女咯咯笑起来:“哎呀,那边的和尚?那他肯定是要□□你的;非但他□□你,就是我也要□□你的,”说着凑过去,在小段嘴上飞快亲一下,“与其去做和尚老婆,不如来做我的老婆。”惊得小段连连后退,几乎绊倒。殷飞伸手捞他一把,仍是盯着番女,眼中鄙夷之下更添怒色;番女嘻嘻一笑,“猫眼儿,你急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他。”
眼见事态又要恶化,奚宜乘赶紧拉人回来赔不是,“此女先前被贼人掳去,吃了一吓还未恢复。……没有坏了清白,只是坏了脑子。”又转移话题,“说起来,我等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我没有名字,我的名字忘记了。”番女说,一双大眼睛忽闪,手轻轻攀住了奚宜乘的胳膊摇晃,“好人,你起一个名字给我好不好?”
奚宜乘想了一想,“孟夏之初,楚楚堪怜,便叫你‘孟小怜’如何?”
“小怜,小怜,”番女念了两遍,忽的眉开眼笑:“你真好,我好喜欢。小怜,小怜,那我便是孟小怜了。”
小段惊魂未定,听这名姓轻轻“啊”了一声;何文斌看他一眼,猜到大半,忍俊不禁道:“‘小怜玉体横陈夜’,哈哈,先生啊先生,想不到你也……哎哟,师兄,你又做什么?”
“防你辱没少林门风。”许仁泰说。他收了架势,从行李里取出干粮在火上烤热交给奚宜乘。奚宜乘把麦饼掰下大半分给小段与殷飞,耳边听何文斌强辩“少林门风哪是我三两句话就能败坏了”,见殷飞接过,宽慰笑笑:“早闻殷义士侠名。今日得见,不同凡响。”
殷飞定定瞧他:“你认得我。”
“在下天道盟奚宜乘。”他说,眼睛落到殷飞腰上的镀银方牌。“在下等人才从仁义庄回来。此次前去,正是应庄主之邀一叙南北之谊,并协厘庄中文书事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