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越货很难吗?
很难,至少在仁义庄方圆百里很难。
自“坐苦禅”方明心挂剑、白手创业至今,仁义庄的名头已在江湖上传了近二十年。这实在是一处难用三两语说清的所在:它既是镖局,又是善堂;既接悬赏花红,又对驻地附近村县的百姓提供新房架梁、乔迁协运、泥瓦修补、排水疏通等等人工服务。所取极为低廉,可赊账或实物相抵,如遇贫家灾年乃至分毫不取。
早年有不少人疑心此不过方明心又一沽名钓誉之举,对入庄侠士多有诋毁;但仁义庄附近的治安却是慢慢好起来了,名气也渐渐打响,与远近银号钱庄、客栈酒坊、大小商会均有合作,分堂广布陇右二十二州。因在中原各地俱都有些据点,各门各派也卖他几分薄面,多少派些弟子往来,或有门中新秀欲下山历练时提上一句“可往仁义庄拜谒”,藉大庄主提点踏上江湖之路:“苦禅剑”搅动江湖的二十年波谲云诡,方明心本人也毁誉参半,可说是历尽了江湖的情仇恩怨、爱恨悲欢。若是见过方庄主后仍有心欲向江湖一往,那遭逢什么至少也有些计量。入庄先见一匾额“仁义当头”,乃是庄主早年相识富商好友所赠,如今泥金剥落,字迹昭然;登堂则又见一匾额高悬于顶,入木三分之“天日昭昭”。几位庄主已过知天命之年,遍经方明心半生腥风血雨,深感人言可畏,嘱咐庄内弟子平日里多行善举、言出即行,路遇奸贼盗匪不可因恶小而罔顾。所居一县之地,虽不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悍匪流寇若想袭击倒也先需掂量掂量。
方明心还记得那孩子初来拜庄的事。那是一个雪天,铅块似的浓云垂到地面,大地硬得有如冷铁。两匹瘦马自西北而来,骑手用风帽蒙着头脸,手里攥着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马背上有一具尸体,已经被戈壁的焚风吹干;马鞍上绑着两个人头。
你们能给我多少赏钱,那人开口问,声音被鹅毛似的雪片擦得干哑,你们的人我带到了,这是他的东西,人头,揭帖,你们的牌子;这是你们在城外的挂榜,人我杀了,赏银三十两。
那人头其中一个已经萎缩,依稀能认出曾属为祸一方的巴东双盗;另一个面部被整个破开,仅余一点肉皮连着,被人用草绳勉强捆好,眼里还冻着惊疑神色。方明心让主事的着人收了,去银库点钱;自己则上去查看那具完整的尸体。他认出是庄里失踪数月的弟子贺少海,师出崆峒派,行事豪朗,古道热肠。便叹了口气,着人将小贺尸身好生收殓,向崆峒及小贺亲属传讣告,衣冠与腰牌以殉侠道公义厚葬。骑手看着他,攥着缰绳直挺挺站在西风里,肩项及眉睫落满了雪。
方明心道,有谢英雄,千里送我庄中义士还归旧土。不知可愿以真面目来见?
骑手犹豫了一下,片刻后还是除下帽檐。管事小跑着来送帖银,见了骇得大叫:这骑手竟是个蜷发金睛的胡儿。胡儿神情漠然,只是接过那包银子,嘴唇紧抿成一条白线,已经叠了不少裂口。方明心叫住了他,英雄,朔月风大,何妨喝杯热茶再走?
胡儿摸着马鬃,似乎想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这才过舞勺的孩子便在庄内留了下来,做了一位义士,名字就挂在小贺安葬后空缺的位置上。“殷飞”。
殷飞,殷飞,方明心想起开蒙时师父教与他寒山的《鹦鹉宅西国》诗来,“不如鸿与鹤,飖飏入云飞”。他提起朱笔,在庄中子弟的请销假名册上画了一个圈,抬头笑笑:
“五年没回去了吧?再给你批两旬。不急,庄内近来无事,和家里人好好安心聚聚;关外路远,往返车马劳顿,路上万事小心。”
殷飞接过事帖,无言地点了点头。一炷香之前殷飞从外面回来,形容狼狈,衣服还未干透;两篮子萝卜鸡蛋不好磕碰,就近给了城内据点的伙房。他谢绝了马夫要牵他的马到院后刷洗,把缰绳在庄门边上石座上一系,径自抽了事帖到庄主门前来。帖上写着他要因急告假,想要合销往年攒下的定省。仁义庄每年有二十日的定省,供庄内弟子回家探亲;五百里外则五年延五日,三千里外则三年延十日,可积年累加。殷飞并未说过自己出身何处;然自入庄以来他未休的定省也有百日了。方明心想到他进门时奇怪的忧戚神色,猜测许是家中生了变故,便凑整给他批了四月足假,“放心,不会停你月例,牌子在我这里收着,不会有人摘你下来。去找管事支领三月的例银填路费,今日便启程吧。”
殷飞行礼谢过了大庄主,回弟子寮简单整理了食水药物等必需品,轻的如贴身衣物背在身上,重的装进褡裢挂在马鞍两边。临走前他去找库房主事,将腰牌连同预支的盘缠一起领回。熟铁腰牌上镀过一层银,光亮如新;他握着腰牌看管事。
“庄主交代过了,”管事摸着头顶,“有这层银在外行事便方便些,告诉家里人也脸上有光。”
殷飞走出庄门,牵过马向着“仁义”牌匾遥遥一拜,翻身上马而去。方明心目送他消失在与五年前同样的山道上,他能读写、会识数、辨得方向,吃得下苦,比庄里收留的一般流浪儿都要省心很多;不论他此去做什么事,方明心都祝愿他前路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