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宜乘的打算落了空。
两个方面:一个是他原本打算在岷州前后便把番女交予当地府司,由他们决断后续是将其安置在汉地落户或是遣返由其寻访亲属。结果风声走漏,番女大闹一番,百里之内竟无人再敢接手,平白折却了他不少颜面;
另一个是,他们到抵的这个渡口,停航了。
说停航也不准确。这个渡口叫青树子,接邻汇入阆水的一条支流;往来的运船也好说话,只要交纳一定的货利钱就可登船做个“贴客”,之后便可随船一路沿江而上或是顺江而下。青树溪深静,平日里足以让载重数十石的漕船通行,然而今日——
往常深青色的溪水居然褪至了缥碧,阳光下隐约可见溪底平滑的河沙和石床。
青树溪的水位,竟降至不足常日一半。
水力不足,当地府衙就得佥派民夫在岸上拉纤;然而此时节春播才过,哪里征得出人手?费劲了口舌也不过从临近几县调来千余民夫撑篙拉纤供官船、大船先行,勉力维持渡口不至瘫痪;那些小的船户求不来许可,等同于断了活路,急得团团乱转。
情势如此,船家自然再不肯夹带,将他一行就这么滞留在了渡口上。
奚宜乘坐在茶馆里唉声叹气。番女小怜已经在街上逛了几日,和人说笑打闹好不痛快;少林的俗家师兄弟自然是跟在两边。奚宜乘由他们去,许仁泰看着总不至出什么大事,他得个清净也好。何文斌起先去得勤,没几次便偷偷回来了;原因则在晚些时候欢欣雀跃的小怜和身后拿着各色小食玩件的何文斌身上可以看出。虽然知道用的大概是许仁泰自己的例钱,奚宜乘每每见到仍是感到一阵头痛,盘缠可能会告急的风险在他的睛明穴警钟敲烂。殷飞说要去附近寻仁义庄的据点看看运气,不幸未果,目前已然转向去盯官府的悬红;小段——
小段倒是方便,藤箱一放琵琶一解去人家酒坊从地狱变唱到提婆神与阿修罗战取舍脂女,个中细节极其香艳,靠对本地说唱行业的恶意竞争赚得盆满钵满。奚宜乘在二楼听了几节,觉得有伤风化,晚间和他婉转说改编不是瞎编你的原创部分怎么能擦边呢?
何文斌在门口靠着直乐,先生,人就爱这个,你别管擦不擦边你就说好不好听吧。
行,文艺嘛,要把唱段写在大地上。但本地市场也有反击粉词商战的手段,隔天奚宜乘就听见不少口音各异的窃窃私语,问何文斌说的都是什么?何文斌敛息凝神细细一辨,笑得肩膀直抖:
“先生,他们说段小哥是小唱,咱们都是他的恩客呢。”
小段离得远,听不到他们这边,只是看何文斌在那笑有些摸不着头脑;隔壁桌却拍案而起一位虬髯大汉,也不是,少汉,瓮声瓮气道某家生平最恨人后嚼舌!揪住了那些个闲人便揍。旁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远远地站开了便各自起哄叫好,直打得桌摇椅散、瓦碎盘跌。奚宜乘冷静地把果盘茶盏挪里两个桌位,避开江湖纷乱中心;何文斌站在一张桌子上,拍着手喊“哎!好!对!打他!”
这一萍水相逢路见不平之义举以闲散人若干鼻青脸肿大骂鼠窜而去告结,仗义执言之壮士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对小段说莫后怕,这些个地痞泼皮若再来此报他名字即是,大笑洒然而去;留下突遭横祸的店家对着一地狼藉张口结舌。
此地的大侠真是难见的古道热肠啊,奚宜乘慨叹;何文斌更乐了,说先生,那是个女的!女人的身子我一看就知道!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那边小段硬着头皮,期期艾艾扶起震惊到麻木的酒坊老板,说多少钱我可以赔的,我还可以洗碗;殷飞这时候回来,站在外面仰头看这掉瓦的顶,砸花的墙,拍断的匾,扯碎的幡,苦笑着呼出一口气,熟练地走过去问老板要不要人修,他学过木工,也会一点泥瓦,现在马上就可以干。
奚宜乘说想不到殷义士还是此等……济人之士;殷飞不说话,却从行囊里真的掏出了泥刀、凿子等简便工具。“仁义庄的弟子都得学个一技之长傍身,大庄主教诲,修成一本武功秘籍最多只有十几人敬仰你,更多的人会想要杀你;但修一座桥、一条路,整个地方的人都会感谢你。”
神功大成被无数人虎视眈眈,和被一个村子从老人到小孩记住,哪一个才更像“侠”?这是方明心的“修桥论”,也是二十年前仁义庄初建成、方明心封刀挂剑对武林群豪的一问。修剑即是修心,凡俗琐事亦可以磨炼剑心;仁义庄成立便是在此,天下第一也不过是一个人,方明心要做的,并不是一个孤独的天下第一。
仁义庄要成就的不是天下一人,而是天下千千人、万万人。
这番大话当日说时,有人气急,有人哂笑置之。原因无他,这既像讥讽中原众多武林同道,又像标榜了要做圣人;不过是念在方明心即将金盆洗手,权当他心有不甘嘴上逞些威风:人之相差,有云泥之别;自不可能人人都是圣人。但方明心认为,只要一百人里还有一人当真愿意去做,去坚持这种过时的观念,便至少能保方圆十里平安。
怀恩重义,千金报德,一旦许诺生死为轻,萍水相逢可抛肝胆。
——此之谓古侠者风。
奚宜乘看着蹲在地上敲敲打打的殷飞,无声地笑了笑。“殷义士今日可有收获?”
“我大概摸到了些渡口停航的头绪。”殷飞把手上的木屑碎末吹掉:“这条河的上面,有僚人的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