僚人并不是一个民族,而是当地官府对青树溪上游、乃至邻近诸州府县杂处的多民族聚居村寨的统称。早年间因为抢粮食抢田地和山下爆发过不少冲突,后来经过一些波折调停,才慢慢相安无事;近年来已有部分僚人村寨愿意让寨子里的青壮下山和当地人做点小生意,用织绣、漆器换更多的盐和米粮。
“我看到官府在城门口贴了告示,向民间募集能懂僚话的译人。”殷飞说,“他们要进山,一并募集的还有熟悉道路的向导以及,‘役夫’若干。没说具体是干什么,但要求会个两手,最好是没什么牵挂的或者不是家中独子,我猜渡口停航多半和僚人有些关系,而且闹得还不轻。”
“你要去应募?”奚宜乘问。
“我要帮店家修房子。”殷飞说,阳刻“仁义”二字的腰牌随他起身晃动。“与僚人交涉自然有别的侠士前去应募,但不给店家补上房顶,怕是今晚就要淋雨漏风。”
他说的倒是实情。他们暂居的这家客店采取的是内外分隔的形式,内侧是用于住宿的客房,外侧则分上下层,上层是茶馆,下层是酒坊,既供住客消遣解闷,又开放给过路的行人歇脚谈天。老板姓连,店自然是叫“连楼”;番女小怜听了这名字便横竖不肯再去别处,闯进大门点名要住上房,还要水晶帘子和香薰浴汤;伙计正在犯难,连老板从里间走出来,说小店上房虽有,却供不起几位爷,几位还是另寻他就吧。
小怜扁扁嘴:“什么穷酸地方?配和我一个名字。算了,那就随便给我找个住的地方,”接着亲亲热热挽住奚宜乘的胳膊:“我和你一起睡。”
奚宜乘闭目长叹:“这是我的……干妹妹,平日里由她说笑惯了,掌柜勿要见怪。”
“就是给她单独开一间又如何?”殷飞站在后面凉凉开口,“把你身上戴着的这些手链脚环的随便摘一个下来,难道还不够付账么?”
“呀,好没羞。”小怜回过头来,嗔怪地乜他一眼:“这还是在外面,你就想打我裙子下面的主意了么?”
“……”殷飞正欲发作,许仁泰却抢上前一步对连老板行了一个佛礼:“劳掌柜准备我家先生并这位姑娘的住处便可。我师兄弟俱是行走江湖之人,只求有个片瓦遮身,还望掌柜通融通融。”
见连老板点头,许仁泰便又转过身,“殷兄弟和段小兄弟怎么打算?”
“我……柴房就可以了。”殷飞问小段:“你呢?”
小段看了看奚宜乘那边,一位面上就写着心如止水,另一位正抱着前者的胳膊,笑吟吟地招着手朝他望;立时决然道:“我跟你们一起住。”
何文斌忍俊不禁地别过脸;殷飞轻声说“明智之举”,也把目光转向一边。小段直觉这句话里充满同情和理解,多少是有跟一句“男孩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的意思在。
——故而,虽然没有直接关联,但如果不对连楼的屋顶抢救性做点什么,他们今晚很可能就要失去柴房这一经济适用的容身所在。小段、何文斌及陪小怜闲逛回来的许仁泰三人帮殷飞及连掌柜请来的工人打下手,终于合力在太阳下山之前将店面恢复到不影响晚间营业的程度,保住了柴房的廉价住宿权。夜深几人都洗漱毕各自和衣躺在柴草堆上,何文斌突然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问殷飞:“小殷哥,你和那骚娘们儿很熟?”
“……不熟。”殷飞说,他翻了个身:“我情愿从没见过。”
这少林的俗家师兄弟对他已经不怎么戒备了,也许是小段和奚宜乘那日相认的作保,又也许是看出他对小怜的举动实在也无可奈何。总之一路走到青树子渡他们似乎已经认定殷飞只是小怜一个无关紧要的旧识,对带着小怜的他们造不成什么影响。
“别这么见外,”何文斌说,仍旧嘻嘻地笑,“你们哪儿的人啊?她那个金匠的故事是真的嘛,哎,她这么骚,半夜来找她的是不是踏破了门啊?”
话音才落又被许仁泰敲了一下。何文斌大叫:“师兄,你又打我做什么?我打听打听,对你难道有不好么?”
“‘不妄语、不恶口、不两舌、不绮语’,四种口业,你全忘了。”许仁泰说,“到底是个姑娘。如何行为,也只由她自主;背后议论是非,你要小怜姑娘怎么办呢?”
“师兄啊,”何文斌颇为无奈,“除了咱们,这地方哪有别人?”
“有我心在此。”
“……”何文斌转向殷飞,“看到没,我师兄,没落发的高僧大德,一身的舍利就占三斤。”
说完也没了寻根究底的兴致,抱起胳膊闭眼睡觉。殷飞也闭起眼,却听得耳旁有窸窸窣窣动静,是小段缩在阴影里,脸色煞白双眼紧闭,身子蜷成一团,颤栗不止。
“小段,小段?”殷飞以为他被梦魇住,“小段,醒来,醒来!”
呼唤再三小段终于睁开眼睛。他目光涣散,神智也似方才聚拢,殷飞问他梦到什么,小段眨眨眼睛,用梦呓一般的声音说不是;接着又说,是被早上拆房子吓得。
假话。殷飞想,他没再多问,段官人将此子托付与他无非是想让他做个伴当,他担待保这娇哥儿不死就行了——
在中原的人,哪个没有难言之隐。没有谁能担保自己一定就承担得起揭开过去的重量。小段的呼吸很静,应是已经再度沉入梦乡。
他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