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倾洒,落在灰色地毯的毛尖上,泛出一片浅金色。
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摊上,我伸了个懒腰,瞥见床头柜的原木台钟,意识到自己起晚了。
洗漱后,我循着饭香味找出来,看到薛西蝉少见地在厨房站着,向着窗外看去,手边是开了盖正冒着热气的粥。
我悄悄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了她,俯身把脸凑到她面颊旁,声音是晨起后的低哑:“辛苦了。”
她对我的动作见怪不怪,顺手摸了摸我的发顶,很闲适:“行了行了,洗手盛粥,上桌吃饭去。”
我笑着应了,松手前吻了下她的耳垂。
抢在薛西蝉恼羞成怒之前,我连忙去盛粥。她只瞪我一下。
吃早饭时,她提醒我:“同学聚会就在今天了。”
我没反应过来,她又说:“月君告诉我的,她说你们贺班长特别期待你来,在朋友圈发了好多怀念往昔的图文。”
我笑着给她舀了一勺粥,回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我还没答应。他的朋友圈我也看到了,别管他,他一向酸得很。”
“为什么不去?”她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让我觉得她已经知道了我说不出口的理由,只是在等我亲口说出来。
薛西蝉是刘月君的邻居,从小两家关系就很好,属于远亲不如近邻当中的“邻”。她们俩相差年岁不大,自小在一起玩,情谊深厚,就算后来薛西蝉全世界打比赛,也没断了联系。
而刘月君是我高中分班后的班长。她成绩优异,待人接物幽默风趣,直率却不失圆滑,加之先天样貌出众,是高中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高二分班后把高一原班班长贺振旅轻松挤下台,也与他结下了梁子,几番周折成了损友。
有这层关系在,薛西蝉基本上知道我学生时代与郑山煦全部的纠葛。
在她面前,我没什么可以隐瞒的。
我沉默了几秒,有点沉闷地选择了实话实说:“郑山煦也会来。”
随后我调整了一下坐姿,似乎这样就能缓解尴尬:“说实话,现在这个毕业十五年聚会前后不着十,没必要大办,也就是老同学见我和郑山煦前两次都没碰上面,才特地弄的。”
“毕竟,在同学眼中,我们俩确实关系很好……至少是高中阶段。”
薛西蝉抬手,把手放在我攥紧的手上:“不想去可以不去。”
她的手很粗糙,充满力量,是工作带给她的印记,让我感受到了她的关心,很温暖,很安心,一如当年。
“也许是一个好机会,”我重新笑起来,“跟他彻底告别的机会。”
她有些担忧地看着我,那双眼睛专注地看着我,和黑暗的剧场中的那双重合在一起。
“我没事的。”
她握紧了我的手:“去吧。”
时间也许能让人忽略很多,庸碌地向前生活,但是有些事情不做个了结,是对未来的轻率和不负责任。
我很爱薛西蝉,她早已融入了我的生命,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存在着不可解的隔阂。哪怕我需要把愚妄的过去重新捡起,平展开来,再切割,舍去。
***
贺振旅果然一早就在等着我了。
我甫一同意他的邀请,他就传来一串消息。
【兴师天下】唐郁理你可算是回消息了。
【兴师天下】这么晚才回,我差点以为真的邀请不到你这个大忙人了。
【兴师天下】今天中午,在福锦阁,大厅等你。
【兴师天下】要我说你可真不厚道,郑山煦说联系不上你,都找到我这里来了,你们今天可得好好聊聊。
我用手摩挲着屏幕,有些诧愕。
郑山煦在我这里失踪了快十年,我从不停寻找发展到了顺其自然,他一直没主动联系过我。第二年,我把手机号换了,通知了一些相熟的人,他若是主动寻找,定然是能得知我的新号码的。但是没有。他从来没有主动找过我。
如今反常地主动,激不起我半分喜悦,只余猜忌。我感到有些悲凉,年少的感情消磨的出乎意料得快,我几乎为自己的无情而感到陌生。
我收回思绪,手指缓慢地按上屏幕。
【唐词宋画】哈哈,好的贺班长,一定准时到。
【唐词宋画】这事麻烦你了。
忽听汪呜一声,我和薛西蝉对视一眼。
是清清起来了。
她抖着毛从旋转楼梯上跑下来,黑白相间的毛发在空中飘荡,对我叫唤了两声,就欢快地跑到了薛西蝉面前,乖乖坐下。
薛西蝉自觉训练颇有成效,开心地投喂。
我走上前,俯身揉揉清清的毛发,开口:“我跟贺振旅说了,聚会在十二点,福锦阁。”
她正被清清追着亲,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唔……好的,那你可以……清清别闹,可以早点出发……”
我蹲下来,用手指轻点清清黑色的鼻尖:“别这么黏人好吗,我可嫉妒了。”
薛西蝉发出憋不住的笑声。
看到她终于开心点了,我心头一松。
***
推开福锦阁颇有分量的大门时,空调冷风迎面涌来。
稠人广众,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身量高挑,大夏天穿着不苟的西服套装,只把门襟口解开,添了几分随意。
手里握着酒杯,正与两三来客寒暄。
郑山煦变化很大,我几乎认不出来他。
瘦了,高了,记忆中肆意如杂草凌乱的短发经过了妥帖的打理,从顺地贴在头上。客套的笑容随时挂在脸上,眉眼间少年意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川字纹盘亘其上。
他无疑仍是英俊的,深邃的眼神,微蹙的浓眉,挺立的鼻梁和偏艳的薄唇,比少年时期的英气多了时间陈酿出的俊逸,但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圆滑之态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也许同学把这种转变视作成长。
他一错眼,与我对视。
我硬生生止住挪开眼的念头,看见他转向我似是要走来,半路被熟人绊住,又笑着投入谈话,只不时向我投来两眼。
我没理会他的明示,径直离开他的圈子,向着包厢大步走去。
走得快了,视野就变窄了,余光扫过衣着光鲜的男女,通通变成模糊的线条,像极了人为的时空隧道。
好讨厌这种感觉。
脑子不受控地开始回想和他有关的片段。
我悲哀地发现,回首这个我爱了最长时间的人,那么久的陪伴的时光,现在只有灰烬似的残留物。
甫一燃烧,零星光点一现,就化作飞灰散去。
我记得他红着耳垂说爱我,却忘了当初心动的感觉;记得他趴着啜泣,我忍不住亲吻他的后颈,却忘了当时心底涌起的欢欣快慰;记得他装作不熟,与我撇开距离的薄情,却忘了彼时痛彻心扉的难耐。
原来这就是,物是人非。
郑山煦的变化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见过之后,印象里的青春少年被时光无情地替换了模样,之前朦胧的想法化作沙塔,化风而去。
几乎留不下一点痕迹。
也许我不该来参加这个聚会。
***
还是夏天。
北方的学校偏爱银杏,高高的两排伫立在道路两侧,遮住了三层窗户一半的视野。
盛夏的炽热如火不仅影响了人类,也影响了动物。蝉鸣拖着有气无力的长音,比起展示自己资本的嗡鸣更像是敷衍了事的吆喝。
语文老师语调轻柔,念着李清照的词,绵绵的声音合着空调机的隐约嗡鸣在午后的阳光里消融。
我用右手支起头,无意地看向左前方——郑山煦穿着白色校服,慵懒地把全身贴合在椅子上,双手向后自然下垂在椅子腿两侧。
作为一名体育特长生,他的肤色偏黑,双手因为经常与篮球作伴而变得粗糙、宽大,手心手背两种颜色,在侧面划出一道模棱的分界线。
许是犯困的时候发呆,我的眼神凝固于那只手上。班主任木老师把我叫起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清醒。
“唐郁理,我们能从哪些角度辨别一首诗的词派?”
“意象、手法……”我下意识地回复。
直到坐下,我仍想着他的那只手。
摩擦着篮球的时候,在手中转笔的时候,上课垂在身体两侧的时候。
修长、有力,肌肉的牵拉让它活动起来,像是蝴蝶扑棱在最嫩的心尖。这让我疑心自己是否是个手控。
不然,为何我此时心跳如擂鼓。
也许青春就是失控发生的常见阶段,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冲撞,撞开了不该有的闸门,有东西倾泻而出,而理智借由身体发出了警告,我的四肢变得格外冰凉。
我低头看着课本,视野中的山水画给了大面积留白,我涂鸦的冲动在此刻都像是某种危险的暗示。
现在,那双曾令我心动的手搭在了我的肩头。
淡淡的烟味萦绕在指根。
“唐郁理,”他口齿清晰,语气带笑,“不会年纪大了看不见我了吧?”
我应激似的就想把他的手拍下去,最后还是选择了客套的方式,微微向后撤了一步。
他察觉到我的冷淡,顺势放下手,仍是笑着,像是焊了张面具:“小唐总,好久不见了。”
“你也是,”我很平淡,“好久不见。”
我从身边的矮桌上随手拿了杯饮品,和他手上充当装饰的红酒碰了一下,他把杯沿磕在我的杯口之下,发出清脆的一声。
我等着他开口,他却蓦地沉默了。
我转了个身和他并排,靠近墙壁,把淡金色的饮品往嘴里灌,直到苦涩的酒味遍布喉管。
“小唐总,我知道这有些冒昧。”
他看起来局促不安的,双眼锁定着我,不像是施压,更像是弱者请求时的察言观色:“郁总最近还好吗?”
我明白了:“你找我爸?”又遇上什么麻烦了。
“一些私事儿,不是很要紧的,叔忙的话就算了。”
他哪里忙?成天享受退休生活,一天尝试一个新鲜玩意,家里面活像是养了个孩子。
“他是有项目要做,不过事太急的你可以跟我讲。”
又是一小阵沉默。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郑山煦开口道:“我听说,天越的子公司与钦和制造最近有所联系,能不能帮我与天越的对接人搭个线?”
“我知道,我做错过不少事情,但是这件事,真的真的,需要你帮帮忙。”
我没有刨根问底的爱好,回复道:“只是一个小项目,不麻烦。我把负责人联系方式给你。”
我拿出手机,沉默着没动。他也意识到了我们彼此失去联络很久了,有些尴尬地开口:“您、我扫您还是您扫我?”
我点开二维码,不作声。
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蔓延开,直到提示音响起那一刻的短短几秒时间,漫长的足够把我们之间相处的十年光阴在心中反复回味。
一顿饱餐,九分应酬。
等大家终于吃饱喝足,我去药房顺带给薛西蝉买了点膏药贴,回了家。
真正地坐在家里柔软的沙发上,怀里抱着主动跳上来的清清,我忽地有种**初霁的感觉。
有的时候,心情像是风筝,松手时不一定会重重跌落,反而可能直上云霄,留一片海阔天空。
BGM《Sunny Mornings》 -Peder B.Hellan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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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堂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