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齐询跟着令仪出了门,渐渐往一处空旷的地带走去。
朗朗夜空下,无数亮晶晶的光点在二人眼前飞来飞去,察觉到有人靠近,又倏地逃远了。
天穹与地庐的群星相映,似已连成一片。齐询踏入其中,恍似徜徉在浩瀚无穷的天际,飘飘似仙,如梦似幻。
在这样梦幻的场景中,令仪施展长袖,笼了一群萤火虫入袖中,忙唤孩子们用白绢扎成的袋子装好了。
众多虫儿凝聚成的光线透过绢布射出来,照亮了孩子们满怀期待的面庞。
她回头望向齐询,只见他用手捉了一只虫儿仔细地看着,发现她在看自己,亦抬眸回视她。
就在这个瞬间,他以为周围的人都已不存在,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痴痴地望着她,见她举步走过来,手心的虫儿也受惊逃走了,沉迷的目光才恢复了往日的淡然。
“我要去教孩子们读书了,你要一起吗?”
齐询挑眉问:“现在?”
瞥了一眼白绢袋透出的朦胧光线,他差点笑出声:“你想让他们以后变成睁眼的瞎子?”
令仪凑在他耳边悄声道:“这是帮村民破除对巫医盲信的第一步,咱们需要先引起孩子们的兴趣,才能把学堂顺利开起来。”
齐询将信将疑,跟着令仪寻了一处僻静的所在就坐。他本来只想缀在人群后头,无奈被孩子们挤到中间,只得挨着令仪坐了。
令仪先给他们讲了“囊萤映雪”的典故,又指着《千字文》上的句子,一字字教他们记诵,朗朗读书声在夜里听来格外悦耳。
“这一段的意思是,天地开辟,自有其定理,不受人的意志而转移,但人可以利用自然为自己所用。”
一个孩子举手问:“可是巫医说我们对山神不敬就会受罚,只要听山神的话,才能永葆安宁。”
令仪含笑道:“山神的话不过出自巫医的解释,不足为信。依他的解释,姐姐亵渎神树而不死,便是神女了,你信姐姐还是他?”
那孩子转了转眼睛,一字字道:“我相信姐姐。”
齐询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支着下巴默默地听着,仿佛回到了幼时听讲的时节。
忽有一个孩子用胳膊肘拐了齐询一下,朗声问:“抽查,‘闰余成岁’是什么意思?”
齐询正盯着令仪出神,没有听清他的问话,愣在了当场。
那孩子嚷道:“大哥哥走神,光顾着看姐姐了。大家说该怎么罚才好?”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好些惩罚措施,令仪抿嘴一笑:“他走神了,该罚。你们注意力不集中,又该怎么罚?”
见孩子们不作声,令仪方道:“罚你们回去把今天教的书读熟,和爹娘复述一遍,明天姐姐要考。”
她把书阖上,朗声道:“好了,今天咱们先学到这里,大家早点回家睡觉吧。”
一个女孩子瞪着大眼睛,满怀期待地问:“明天晚上我们还去捉萤火虫吗?”
令仪含笑答应,孩子们发一声喊,便呼朋引伴地纷纷散去。令仪嘱咐他们路上小心,然后与齐询并肩而行。
齐询看着孩子们的的背影,心里有些迟疑:“巫医知道你要断他财路,一定会阻止你,你觉得这些孩子的父母会站在你这边吗?”
令仪坚定地望着前路浓黑得像是望不到头的夜色:“不管他们站不站在我这边,我都要尽力一试。只顾瞻前顾后,就永远无法成事。”
接下来的几天里,齐询趁劳作间隙打听村民对令仪此举的态度,才知有些人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他们短时间内无法扭转。
其中,村长的反应最为激烈。他鼓动村民禁止儿女出门,堵着令仪的门阴阳怪气:“山神放你一马,你就自诩神女了。巫医能活死人、肉白骨,你又有什么本事?”
令仪隔着门与她对峙:“知道杭州那场鼠疫吗?是我遏制传染源,帮助百姓度过难关的。我会武功,他会吗?”
村长哑口无言,半晌挤出一句:“我只信我亲眼所见,有本事你就和巫医较量一场,胜了我们才信你。”
令仪痛快答应:“如果我赢了,他就不能再招摇撞骗,你们要许我开办学堂,一言为定?”
村长趾高气扬地答应了:“一言为定!”
次日,巫医和令仪的比试在村口如期上演。村里男女老少闻讯前来观看,把本就不宽敞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
齐询望着闷雷滚滚的天空,心头袭上一阵不祥的预感。
村长望着攒动的人头,满意地宣布:“今天我们比赛三场,一比医术,二比算命,三比复活神树,三局两胜。山神作证,不收一文,两位可有意见?”
令仪和巫医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第一场比试,村长命人抬上两个浑身发抖的人,让二人分别治疗。
只见巫医念念有词,在病人身旁上蹿下跳,不一会儿,病人就跳起身,说自己病好了。
令仪看得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么糊弄人的表演竟能赢得众人喝彩。她翻着眼前病人的眼睑,猛地反应过来:没有人能治好装病的人。
她听着病人越来越刺耳的呻.吟声,向众人拱手道:“我去去就回。”便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村长不安地看向巫医,得到无须担心的答复后,朗声道:“阮姑娘可以找外援,但须以一炷香为限,过时便算输了。”
村民正等得不耐烦,忽见令仪回来,把一只大蟑螂塞到他口中。
令仪的病人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一边痛骂村长,一边上蹿下跳地跑掉了。
天空中雷声滚动,村长浑身一抖,只得宣布平局。
听着村民对令仪的赞叹,齐询心里涌起阵阵自豪感。她的沉着冷静,使她整个人绽放出动人的光华,让他不敢逼视。
他想不透前世那个冷落了她多年的自己有多么愚蠢,只知道这辈子绝对不要把她拱手让人。
第二场比试,村长让二人算出一位村民的父亲转世到何处。
巫医把藏在怀中的手抽出来,摸着他的头故弄玄虚一番,拉来一头耕牛,让他跪在牛前。
那牛嗅了嗅他的头,伸出舌头舔舐,眼角渗出滴滴泪珠,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巫医面向众人,神色十分得意:“他的父亲已经转世为这头耕牛了。”
令仪听齐询说过“牛爱舔盐,可助耕地”,便上前一步,把巫医的手强行拉到牛头前。
牛果然舔得更欢,且泪流不止。令仪见状,不禁笑道:“原来这头牛也是巫医的父亲转世。”
巫医面色尴尬,瞪起眼睛怒斥她:“你胡说八道什么!”
令仪冷言讥讽他:“我胡说不胡说,只问你手心的盐巴。”
巫医更不言语,扭头看向村长,村长连忙道:“该阮姑娘了。”
令仪眼望天际,掐指一算:“他的父亲当了河神,告诉我柳州将要连降三天大雨,你们可以未雨绸缪,先把农田加固一下。”
点点雨滴落在村长头顶,他打了个寒战,厉声质问:“谁能证明你所言真假?”
令仪笃定地笑了:“老天能证明。”
巫医冷笑一声,向村长点点头,村长只得道:“那好,三天后雨若不停,便算你输了。”
说罢,众人冒雨赶回家,因被吊着胃口,心里都憋着气;又担心令仪所说属实,赶忙回家加固田线。
齐询一边走,一边问她:“你确定这场大雨只会下三天吗?”
令仪笑着摇摇头:“其实我也在赌,前世我可不关心这里的天气。”
齐询一口气梗在胸口,顺了半天,才缓过来,拍拍她的肩膀:“不怕,万一我们输了,就在第三场赢回来。”
感受到他默默的支持和鼓励,令仪的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情不自禁地向他靠了靠。
两人头顶雨幕,互相依偎着向家门奔去。
当天晚上雨越下越大,直到第二天,也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
齐询心底惴惴不安,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只见蒙蒙雨雾中,一群人抬着一个少女路过门口。
齐询赶忙撑伞出门,问道:“你们要去干什么?”
那群人见是齐询,站定回答:“阮姑娘玷污河神清名,巫医让我们送她去劝河神老人家息怒。”
齐询冷笑道:“阮姑娘说后天雨停,你们为何不先等等?再说下雨和她有什么关系,你们何至于这么听巫医的话!”
走在后头的村长越众而出,反驳道:“如果后天雨还不停,我们一年的收成就完了,你能负责吗?”
齐询斩钉截铁地道:“好,如果到时候真如你所说,我就自尽如何?河神是保一方平安的,如果奉养他需要牺牲无辜百姓的生命,那祭他又有何用?”
村长听他辱及河神,怒气更盛:“我们要你的命干什么?你要是不愿意让这孩子受苦,就让阮姑娘来如何?”
齐询因幼时种种凶兆的不良心理暗示,总是抵触天灾这类话题,硬着头皮出来阻止他们已是意外。
此时听众人提及令仪,他终于忍耐不住:“你们敢打她的主意?让我来!”
村长冷笑道:“河神不喜欢男人,你不舍得牺牲阮姑娘,就别挡路!”
齐询闪身挡在他们身前:“我偏不让开,你们谁敢走!”
两方正隔着大雨对峙,令仪已慢慢走了出来:“你们放下她,我来就我来。”
她瞥了眼众人抬着的小丫头,认出她是平常听讲最认真的学生之一,心知巫医以此告诫村民支持她的代价,便一字字道:“她这么笨,河神会更生气。放了她,我来。”
齐询心如刀绞,连忙拉住她的手:“不许去,河水太急,你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令仪拍拍他的手,笑道:“不怕,我是神女,定能逢凶化吉。”
她的笑显得无限凄凉,更刺痛了齐询的心:“你只是个凡人而已,如果为了完成任务回京,就要牺牲你的性命,我宁愿放弃。我的愿望只是让你安然无恙!”
令仪被他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惊呆了,她看着他沉痛的表情,眼中流动着感激与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