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靖国公府亦为渊柔举行了及笄礼,程夫人遍请族中女眷来观礼,令仪因此见到了前世厌烦应酬的那些亲朋故旧。可喜的是她只以侍女身份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闲时就和慧舟躲到一边玩耍,渊柔一个人竟也应付得来。
令仪坐在园中的秋千上,两腿来回踢踏着,心想:慧舟还说那个女人以前在外面不与人交流,都是齐询帮着应对。如今看来是我小瞧她了,看她进退往还比我还大方些。
两人一边荡秋千玩,一边谈天说地,忽听有人娇声叱道:“那两个小丫头过来,好没礼数,见了通阳侯家的千金怎么不知道请安?”
祖父去世后,渊柔的父亲因是长子,正该袭了靖国公的爵,皇帝念在程家于大周建国有功,便赐予渊柔的二叔次一等的侯位。这个“通阳侯的千金”便是渊柔二叔的长女程浣柔,她自小就是渊柔的跟屁虫,天天跟着堂姐吆五喝六。这次她见渊柔不搭理自己,正没处使劲,恰巧遇见令仪二人,就拿她们煞性子。
令仪心里浮现出前世浣柔在她面前的谄媚相,只觉好笑,耐着性子给她行了一礼,然后站在一旁等她离开。没想到浣柔一屁股坐在秋千上,厉声吩咐:“快推我!”
令仪怕她受伤赖上自己,敷衍着推了两下,浣柔不耐烦地道:“使劲点哇,你早上没吃饭吗?”
令仪手上力气一点点加重,浣柔虽然害怕,但为了逞强,仍是不住口地让她力气再大些。浣柔一个不小心,手滑没抓牢,终于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大声哭嚎。
她的哭声惊动了正在堂上叙旧的众人,程夫人率众赶到时,令仪正在给浣柔揉身上的痛处。一见大家围上来,浣柔一把推开令仪,扑到母亲的怀中号啕大哭:“娘,她们欺负我!”
令仪不卑不亢地回禀:“夫人明鉴,堂小姐让奴才帮她打秋千,手没抓牢才会掉下去的。”
通阳侯夫人见令仪言谈与其他丫鬟不同,遇事不慌张,深深看了她几眼,转头问女儿:“是这样吗?”
浣柔哭道:“她说谎,是她故意把我推到地上的!一个丫鬟粗手粗脚的,力气跟个男人似的也不知收敛,浑推什么呢?分明就是看我支使她,嫌我不配故意的。”
令仪强忍怒气争辩道:“你自己觉得不配,才会以为别人也这样想。不是你嫌我力气小让我加把劲的吗?怎么颠倒黑白呢!”
浣柔顿时词穷,梗着脖子大喊:“你才颠倒黑白!”
女儿的话勾起了通阳侯夫人的火气,她理了理衣衫,向靖国公夫人正色道:“浣柔虽然脾气大,但不是爱说谎的人。虽然她是小孩子,但正因为其敏感,才能看出一些大人没有发现的问题。按理说我不该管大哥的家事,可这也太不像话了。”
靖国公夫人挑眉道:“弟妹想说什么?浣柔是你女儿,你当然偏向她,我还觉得令仪说的有理有据呢。”
通阳侯夫人不可置信地道:“浣柔到底是主子,也是嫂子的侄女,怎么会攀诬奴才呢?咱们就算分了家,也是同气连枝,没有个为了奴才以疏间亲的道理呀。”
靖国公夫人不搭话,问一旁的慧舟:“当时的情形究竟如何?”
慧舟耸着肩环顾众人,被十几道凝注在她身上的视线吓得直打哆嗦,颤声道:“是堂小姐让令仪推狠点,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浣柔哭得更大声了:“这群奴才当然穿一条裤子了,你们可不能信她们的鬼话啊!”
靖国公夫人面色不豫,高声道:“我们府里的丫鬟没事会去招惹你?你的意思是靖国公府御下不严,管教不好丫鬟,让她们故意伤害你是吗?”
通阳侯夫人忙摆手道:“这是从何说起?浣柔肯定不是这个意思。有那起子刁奴冲撞了主子,咱们打一顿赶出去就完了,嫂子何苦为难自家侄女呢?”
靖国公夫人冷笑道:“原来在弟妹眼中,靖国公府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啊?连个道理也不分辨,只知为难下人。弟妹就是这样治家的吗?”
渊柔听众人议论纷纷,再也忍耐不住,走上前拉着浣柔的手柔声道:“别怕,下人让你受了委屈,你只管告诉姐姐,姐姐好责罚她们。你细细告诉姐姐,刚才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浣柔眨眨眼睛,支支吾吾地道:“我来玩秋千,让她推,她一下把我推到地上。”
渊柔侧着耳朵,似是没听清,让她再说一遍。浣柔依言又说了一次,如是者三。
渊柔又让令仪复述事件,也让她说了三次,便拍手道:“正常人描述事件,必是有头有尾,说法一致,只是每次措辞略有不一。浣柔怎么每次话都一字不差?是谁教给她的,还是她早就想好了托词?”
通阳侯夫人强辩道:“浣柔年纪小,嘴又笨,说不过那起子伶牙俐齿的奴才也是正常的。”
渊柔笑道:“婶婶真是说笑了,姐妹中再没有比浣柔更牙尖嘴利的了。既然您不服,不如让二叔过来评评理吧,毕竟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清楚。”
通阳侯夫人立时慌了:“多大点事,让他过来干什么?我们原比不上靖国公府的奴才,认栽了,马上就走。”
渊柔伸手拦住她,清亮的嗓音宛如莺声啼啭:“咱们都是一家人,谈什么认输不认输的呢?从前靖国公府声名不好,如今已经改过了,婶婶也要转变一下想法吧。真的假的各人心里清楚,难道主子就高人一等,说什么都是对的,奴才没做错也要受罚吗?”
通阳侯夫人狠狠点头道:“是是是,靖国公府今时不同往日。婶婶知错了,大侄女让婶婶走吧。”
“我们不是逼婶婶认错,只是想说明法度严明才是治家的正理。太严太松,拿主子的款儿压人都不对。”渊柔说着,又向通阳侯夫人鞠了一躬,“渊柔唐突了婶婶,还望婶婶不要见怪。今天浣柔受伤,令仪虽非故意,也是不小心使然。婶婶若不介意,渊柔便代为受罚吧。”
通阳侯夫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扬声命人取板子来,听她继续道:“家法上说,过失致人轻伤,打手二十下。”
令仪一阵风般冲上前:“是我推的人,便该打我。”却被渊柔推开,眼睁睁地看着她受了三下。
靖国公夫人心疼地按住渊柔,在她耳边悄声道:“我的儿,做做样子罢了,你怎么真打?要是传出去,你以后该怎么做人!”
渊柔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程家的声名不如此不能得救,如果摆脱成见也算罪,就让他们用吐沫星子淹死我。”
她心里明镜一般,如果不是程家早有恶奴伤人的先例,通阳侯夫人母女二人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把一切责任推到令仪身上。
她看着白皙的手心上肿起高高一道伤痕,忍痛举起板子还要再打。不料令仪忽然把手覆在她手上,生生受了这一下。
趁着渊柔震惊的空当,令仪劈手夺过板子,肃容道:“是我手重,怎能让你受罚,剩下的板子我来受。”说着“啪啪”打完了剩下的板子。
靖国公夫人怒道:“弟妹满意了?家奴不知手轻手重,主子能不能自己知些轻重?能不能不要浑赖别人?”
通阳侯夫人素来知道程家家风如何,听说以往嚣张跋扈的渊柔不仅改了性,初时还不以为意,以为闺阁中的女儿不会有如此魄力和胆识。
再者,就算她改了,靖国公府上下也不会任她摆布。谁知靖国公夫妇最疼一对儿女,自小就训练他们自行处理府里杂七杂八的琐事,程远扬又听从妹妹的意见,府里才照着渊柔的意思慢慢转变过来。
今日一见这副情状,通阳侯夫人哑口无言,听众女眷对渊柔交口称赞,羞愧无地地带着女儿偷偷溜了。
事后令仪帮渊柔包扎伤口,心里一阵阵发堵:看而今府里的变化,原来程家安危皆系于她一身?她当时年少,何况一个女子,哪里有那么大能耐!
后来京中不仅没轻视渊柔半分,反而都盛赞她巾帼不让须眉,年纪轻轻就这么懂道理,更让她嫉妒。
渊柔发现她情绪低落,柔声道:“下人行事如何也是上行下效,主子立身正、待下人公正,这府里才能慢慢变好,我只是略尽心意罢了。府里还有许多更严重的沉疴,也会影响程家今后的命运,这些是我改变不了的。不过我们只要有心,一切总有挽回的机会。”
令仪冷笑道:“是我立身不正了?我竟不知道,这府里原来是我做主呀!谁都那么听我的话,全家抄斩岂不是我的责任!”说罢,她品出话中有几分埋怨靖国公夫妇的意思,便立即住口。
渊柔道:“爹娘哥哥固然宠爱你,又不是不明事理,看不过眼自然会管的,不管多半是他们也觉得无碍,你何必自责?而且你的行事方式也是受府里熏陶,祖上一直如此,谁怪你了?我不过也是顺应了人心所向,改变非我一人之功。”
她一番劝解,令仪才慢慢回转,反而怨自己糊涂。
将近年底,各处筹备着过年,喜气洋洋中透着一丝忙乱。渊柔帮着母亲料理一应事项,令仪指挥下人洒扫、搬东西等,闲时也给齐询写信。信鸽飞走又飞回,带走了她的思念,也带来了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