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奔上小路,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呼喝之声,原来是齐谌的属下追了上来。令仪虽然体力尚可,但那些人紧追不舍,过了半晌,她的力气便现出颓势,两方的差距渐渐缩小,一群人慢慢围了上来。
令仪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你们几个人...对付我一个女人...算什么好汉...”
领头的那人也一边理顺呼吸,一边回答:“你死了...就没人...知道了...”
其中一人扶着腿蹒跚地走过来,举起剑便往令仪头上劈下。令仪苦于手中没有武器,只得强行闪避招架。两边渐渐调匀呼吸,腿却还发软,攻击和防御都显得无力。前来寻找令仪的靖国公府卫兵也是走到近处,才发现有一群人在这里打斗的。
见到又有人来,两边俱是一凛,直到令仪在人群中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才放心地呼唤他们:“救命啊!这些人要杀我。”
齐谌的卫兵见状迅速地逃走了,靖国公府的卫兵追上去伤了几人,本待留个活口做口供,奈何那群人立即自尽,他们只好带着令仪回城来。
听说令仪得救,渊柔深感欣慰,急着查看她全身有无损伤。连日来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令仪猛地扑进渊柔怀中,泪水涔涔而下。
几日后,史丞向齐烜上奏,控诉严尚书上蒙天恩仍不思悔改。齐烜听闻事情经过大为光火,将严尚书从仕宦簿籍中除名不许再用。阮致修见严家彻底失势,心里惴惴不安,生怕令仪提起他的过失,便听从齐谌建议,向靖国公府讨人。
令仪在靖国公府休养了几天,精神慢慢平复,听程远扬埋怨阮致修连着几日来这里找她,眼里涌上一汪泪水:“我不想回去!为什么姓严的都受罚了,他却什么事都没有?”
程远扬摇头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父亲,何况听他的口气,你失踪那日,是严家强行掳走你的。他拦了,没拦住。”
令仪嗤然冷笑:“说得好听,既然是严家用强,事后他怎么连屁都不敢放一声?”
渊柔接过话头:“他昨天来,还威胁我们呢。说我们要是不放你跟他走,他就去启禀皇上,指责靖国公府让他们骨肉分离,不知是何居心。”
令仪含泪望着兄妹二人:“你们的意思呢?”
程远扬看着渊柔,询问她的意见。渊柔执了令仪的手柔声安慰:“你放心,你刚从虎穴里逃出来,我们决不会再放你回那个狼窝一样的家,谁知他又会把你卖给谁?只是父亲那里,我们得做个交代。”
令仪眼珠一转,目光中闪过一丝决绝:“明天我会去见靖国公和阮致修那个老东西,给大家一个交代。”
以往靖国公对这等琐屑家事向来不萦于怀,但事情既然涉及一双儿女,阮致修又整天寻死觅活,威胁他们要去找皇上讨回公道,他也只得耐着性子应付他。
“令史大人,这点小事何必惊动皇上!你以为皇上像你老人家这么闲,整天盯着这些芝麻大的小事?”靖国公捋着长须,眸光锐利,句句不给对方留情。
“子女之事尚且算小,那什么才算大事?贵府强行扣留我的女儿,老朽不信皇上会置之不理。”阮致修气势一见他便矮了三分,念在有齐谌撑腰,便硬着头皮跟他争辩。
正在这时,忽见令仪款款走上堂来,他眸中登时现出喜色,迎上前去拉她的手:“阿令,你终于肯出来了,快跟为父回家。”
令仪冷冷地甩开他的手,一言不发,跪在地上向他连磕三下响头,从容起身:“父亲,今日见面,女儿想要跟你说几句话,这也是今生与你说的最后几句话。”
她顿了一顿,继续道:“第一,从小到大,你和吴氏狼狈为奸,欺辱我和我的生母柳氏,又打死她,把我卖给严家,桩桩件件已抵消了你对我的养育之恩;第二,女儿今日割发代首,请你以后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再也休提昔日情分,你我父女恩情今日断绝!”
话音刚落,令仪便从衣袖中取出一把剪刀,将头上束发簪子掷在地上,满头青丝飘然落下。她举着剪子把绸缎般柔顺的头发齐根铰去,缕缕发丝飘飘荡荡地坠在地上,看得镇国公和阮致修皆愣在当场。
“这样够了吗?如果父亲仍觉不足,令仪唯有自刎谢罪!”
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辞听得阮致修耳鸣不已,他怔忡了片刻,目光空洞地开口:“这样便算偿还了吗?你把你弟妹的声名都带累坏了,便想如此轻而易举地脱身?你欠我们阮家的,生生世世都还不清!”
靖国公忍不住驳斥他:“她如此心寒,宁愿割发代首也不跟你回去,看来你这个父亲做得很失败啊!你不静思己过,还来打扰旁人;她已与你们断绝关系,其他人的声名也就不会再受她影响了,你还痴缠不休,是何道理?”
阮致修强忍怒气,反驳道:“这是我们的家事,靖国公世代功勋,为太祖立下汗马功劳,也不是这点闲事都要管吧?何况割发如何能代首!军中犯错,难道割断头发,就能洗去此前一切罪过吗?”
令仪闻言毫不奇怪,连连冷笑:“既然您希望见到令仪身首异处,令仪便让您如愿。”言罢,她将剪刀对准颈窝处刺下,温热的鲜血狂涌而出,喷在阮致修身上。
阮致修见她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的惨状,吓得魂不附体,一路狂奔离开了靖国公府。
“他走了,起来吧。”待阮致修去得远了,靖国公脸上浮起一个了然的笑,唤令仪起身。
刚才还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的令仪迅速爬了起来,眨巴着眼睛问他:“您看出来了?”
“小把戏罢了,也只有那起子腐儒才会被唬住。”靖国公眼中闪动着洞察一切的笑意,用下巴对准她身上的血迹,“这血是哪里来的?”
“从厨房里拿的猪血。”令仪忍俊不禁,想起前世拉着他的手撒娇的孺慕之情,心中感慨万端。
“去洗洗吧。”
令仪闻言连忙告退,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掉了。靖国公看着她脚步轻快的背影,只觉这副娇憨的情态十分眼熟,就是想不起何时见过。他捻着长须思索片刻,无甚头绪,索性抛到脑后没有再想。
令仪想起慧舟还在阮家受苦,便向程远扬求情,让他帮忙留意慧舟的动向。几天后,阮家发卖慧舟,程远扬便买了她来,主仆见面抱头痛哭,共叙别后经历方罢。
渊柔在府里给令仪寻了一处僻静的厢房居住,闲时令仪便来陪她做女红,抑或是服侍她读书作画、弹琴下棋。日子如流水般滑过指尖,令仪一时竟觉得,一生之中唯有此刻最为闲适。
“你以后想怎么办?”渊柔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随口问道。
令仪想了想:“我要给柳氏报仇,杀了齐谌。”
渊柔含笑道:“你整天不是杀这个就是杀那个,我看你还是清醒点,别找那么多事。”
令仪愤愤道:“你看见柳氏惨死,难道甘心?”
渊柔默默不语,半晌叹了口气:“罢了,随你去吧。”
“那你想过该怎么面对齐询吗?谁都能看出来,他还有意于你。”
听到这个名字,令仪泄了气:“我会请求他原谅的,毕竟这次他不计前嫌帮了我。至于男女之事上,我们大概再无可能了。”
见令仪迟疑不下,渊柔忙催她落了一子,又道:“我们的所谓情分都是假的,你不必介怀。”
“那他对我的情分又有多少是真的?他喜欢的是这张名为‘阮令仪’的脸,还是和我在一起的感觉?”
渊柔又落一子:“你心里想必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想和他继续纠缠下去而已。”
“是啊,要是你和一个人一起过了二十年,再活一次还要和他共度余下的岁月,你也会厌烦的。谁知道最后的结局会不会同样悲惨?”
渊柔凄然一笑:“我可能永远不会明白这种感觉,因为上辈子我十六岁就死了。”
令仪自悔触动她的伤心事,便闭口不言,半晌方问:“陈复行没有再来找你?”
“没有。”渊柔摇头。
令仪点点头,复落下一子,一时空气像是凝固了,安静得可怕。
“不行就换个人,当我嫂子如何?这样以后你就能名正言顺地做这个家的女主人了。”渊柔率先打破沉默,笑着打趣她。
这下轮到令仪生气了,她一推棋盘,作势要去打她。渊柔一把抱住她,阻住了她的攻击:“你们这两天早起晨练,没培养点感情出来吗?我哥哥可是很记挂你呢。”
令仪气刚消,又被她煽动起来,抽出手来又要给她一拳:“放屁!你再胡说试试。”
回到程家,令仪又找回了与亲人重聚的熟悉感。她每日晨起练功时总能遇到程远扬,一来二去,两人越发熟稔。有时程远扬还会带她去校场比试切磋,回来两人一起喝几口冷酒解暑。然后,令仪就去叫渊柔起床给靖国公夫妇请安。
这些日子里,靖国公府上下人等都熟悉了多出的这个人,并对这个比渊柔更像程小姐的存在啧啧称奇。程远扬却认为妹妹就是妹妹,至于与他各方面都投缘的令仪,也许是上天补偿给他的礼物。
“好了,我知道你心里膈应。但是他真的很上心,你不如早点回绝了他。”渊柔挨了令仪一拳,忙嬉皮笑脸地讨饶,“还有,刚才你输了,别想赖账。”
次日,程远扬兴兴头头地采了夏末的花,送给前来练功的令仪:“这个给你当簪花戴。”
令仪含笑接过:“谢谢哥哥。”
程远扬身子酥了半边,飘飘然地摸了摸头:“没事。”
“昨日我已和渊柔义结金兰,以后我就是你的妹妹了。以后妹妹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望哥哥不要见怪才是。”
程远扬怔在当场,面上浮过一丝失望之色。自从他知道令仪和渊柔的爱恋为假、她与齐询也决裂了之后,以为自己的机会就要来了。谁知她突然拒绝他的心意,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失落地练习了一会儿,便难掩悲伤地回房了。左思右想之后,他恍然大悟:难道她对齐询还有旧情?
酸溜溜的醋劲涌上心头,他握紧了双拳,打定主意要找个机会让齐询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