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方圆几里许多的营帐拔地而起,曹操想到自己身上的病,不信邪地又敲了敲脑袋,几片花瓣应声落下。
当真稀奇,既然这花无端长在自己眼中,又为何感受不到任何异样?曹操从地上拾起花瓣端详了片刻,将其收在手中。有人来了。
来之前荀攸盘算了许久,可还是决定来一趟。这事情若是不问个明白,就始终是个心结。只是不知如今的曹操,又能否说的清。
“主公。”荀攸打声招呼就径直走了进来,现在曹操的病军中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荀攸便是其中之一。曹操见他过来定是有话要说,不料荀攸竟撩袍跪了下去。
曹操只是静静看着,也没有阻止。荀攸还欠他一个说法,所以曹操在等着他的解释。
“叔父一直和主公待在一起,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臣不想去追究,也不愿去追究。”荀攸也看向曹操,这时曹操的眼中粉色更盛,那朵花俨然有夺眶而出的架势,已经快要长出来了。
荀攸避开了他的眼睛,看向一旁:“我知道主公相信叔父,可臣并不相信您。请主公据实以告,昨天叔父可有什么异常?”
荀攸的拳头不自觉收紧了几分,继续说道:“昨晚小叔叔回去以后便呕血不止,大夫说……”荀攸的声音低了下去,隐隐还带了几分哭腔:“……大夫说他的心脉尽碎,显然已经活不成了……他是我的叔父,我作为家中晚辈,总得让他……”
叶落归根。荀攸有些说不下去了。
什么?荀彧你怎么敢!!!
原本还满心期待的曹操竟等来了这个结果,盛怒之下他直接将桌子砸了个洞出来。许是心神激荡的缘故,朵朵花瓣也随之簌簌落下。
带我去找他。曹操冲到荀攸面前把人提了起来,没有了先前半分大汉丞相应有的气度。曹操抢了两匹马就要出营,荀攸却并不上马,而是僵在原地。
看曹操如今这个样子,即使叔父还没死,应该也不愿再见到他了吧。
一天前。
先前曹操将荀彧在军中强留了数日,想来这人的态度应该不会太强硬了,如今正好试他一试,所以曹操决定设宴探探荀彧的口风,可惜没聊两句席间又是剑拔弩张。
“称王之事早已是板上钉钉,令君莫非还是三岁孩童不成?真以为你能拦得住我?”曹操的语气多少有些挑衅的意味,果不其然那人也来了精神。
“丞相应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并非臣要阻你,进爵一事实在是不能操之过急。”荀彧耐住性子宽慰道。
“文若此言差矣,如今进爵乃是大势所趋,孤不过是顺应天意罢了。”曹操继续挑衅。
“天意,如今天子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个所谓的天意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荀彧丝毫不客气,直接拿下一城。
“你都说到天子了,还能不明白是谁的意思吗?”曹操分明知道荀彧最在意什么,所以他故意戳中荀彧的痛处,神情还有些得意。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丞相可别忘了,你并不姓刘。”眼看曹操一副打蛇随棍上的架势,荀彧一下子就打在了曹操七寸。
“荀令君,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曹操听出了荀彧的弦外之音,不自觉眯起了眼睛。当今世上的刘姓王并非没有,只是荀彧这话听来实在是有些刺耳。
“臣不敢。”见到曹操被惹急了,荀彧也不慌张,毕竟他应付过太多次这样的情形,早已轻车熟路:“主公所图臣并非不知,只是不能操之过急。”
“荀彧,你少拿那一套路数来糊弄我。”他们已经认识了太久,久到了解彼此就像了解自己一样。听到荀彧的话,曹操甚至能猜到他的下一句要说什么:“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劝我清扫周边的障碍了?”
曹操戎马一生,四合之境几乎都被他揍了一遍。眼看荀彧如此敷衍,曹操顿时也没了试探的兴趣。
很显然他们都没办法说服彼此,再这么继续下去,结果只能是不欢而散。而这种情形,也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臣告退。”荀彧拱了拱手,就要起身离去,眼中早已没了当初的神采飞扬。
看着眼前的人,曹操鬼使神差般拦住了他:“荀先生。”
许久没有听过的一声旧称让荀彧愣在了原地,曹操绕过桌子来到荀彧案前,半跪着与荀彧平视,眼神清明。
与初见的那次不同,这次的曹操并没有喝醉。
荀彧下意识地看着曹操,哑口无言。他自认对现在的曹操了如指掌,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可对当初的那个曹操,他却没有这份信心。
“荀先生。”曹操看到荀彧有些涣散的眼神,心中一阵暗爽,这招果然管用。一心想要找回场子的曹操索性乘胜追击,又跟着唤了一声。
“做什么?”荀彧回了一句。
“没什么,先生保重。”曹操开心地回去,甚至连尾音都是上扬的,还冲着荀彧摆了摆手。
臣告退。荀彧无力地答道,勉强扯出一抹惨笑。他不知道曹操究竟要做什么,也顾不上去想曹操要做什么。
就像当时没有听到荀彧的回答一样,时隔多年,今天的曹操依然没有听到荀彧的回答。
好一句荀先生。
荀彧走出营帐,万念俱灰的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过往种种也在他眼前浮现。
用五色棒棒杀犯禁者的雒阳北部尉,联名上书地方贪腐的白衣,大破黄巾军的骁骑校尉,奏免地方长吏的济南相,还有当初酸枣会盟时那个义愤填膺的奋武将军。
桩桩件件都是他当初决定前来投靠的佐证,也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后盾。这些年来他早已坚定不移地走了下去,博弈多年,如今……却被曹操的一句荀先生给轻易突破了心理防线。
现在的曹操,还是以前的曹操吗?现在的自己呢,还是以前的荀彧吗?
荀令君素来有识人之明,又怎么会看错人呢?不,不会的。
你当然有可能看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不是的,我不想的。
这个怪物是你一手造就的,你逃不了干系。
不可能,我原本是想要救大汉的啊。
别再自欺欺人了,明明是你亲手将汉室的皇帝送到他手里的。
……我说的是迎天子以令不臣,是曹操自己曲解了我的意思。
你也说了,曹操会曲解你的意思,可你呢?可曾有过修正?
我……
是你默许了曹操的恶行,于是他才一步步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难道这一切都怪我吗……
今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吧,如今的你才是那个障碍,是他称王称霸路上的障碍。
障碍?原来我是你的障碍吗……
我错了。信奉一生的信仰轰然崩塌,这时的荀彧突然很想笑,可血气却一阵阵上涌,随后一口血便喷了出来,早年间已经痊愈的那道旧伤也瞬间迸裂,鲜红的血迅速濡湿了衣衫。
原来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