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审神者不是第一次唤醒一把刀了。
在今后的日子里,她还会无数次地这样做,无数次地亲眼见证付丧神们被赋予躯体的那一刻,将以何种姿态第一次站在她面前。而她,在一遍又一遍的实践之后渐渐掌握技巧并开始习惯,期待而绝非紧张地迎接他们的到来——但绝不是现在。
绝不是此时此刻。
审神者疑惑地拿开手。白布笼罩的刀架上端放着刚刚锻好的武士刀——“太刀。”狐之助这样说,在看到锻刀炉的时间出现时,它曾经这么预言,“当然,也可能是打刀——不管怎么样,都是宝贵的战力。”
刚刚锻好的刀从外形上看不出标志性的特点,所有的铭文、刀纹、做工等特征只有在付丧神们附灵之后才会出现。然而审神者依然敏锐地发觉,这一把刀似乎比山姥切和同田贯更长一些,弯度也更大,似乎正符合太刀的特征。
像是昨天那样,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到那毫无生命气息的冰冷的钢铁。头顶打下来的灯光在锋利的刀刃上凝聚成一点,犹如天边闪耀的寒星。
什么都没发生。约莫十几秒过去了,一切还是照旧。审神者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平静地躺在面前的刀身,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时政在人类中筛选并雇佣可以呼唤物之心灵的审神者,让他们从高天原将那些已经在历史长河中沉睡的灵魂召唤到此处——从入职的第一天开始,总部就是这样向她介绍的。一套完全偏离唯物主义价值观的理论。她做好心理准备,已经可以接受刀能够变成人的事实,但还是无法相信自己拥有那样的能力,即便在昨天她亲自迎接了秋田的到来。
也许那只是凑巧而已。也许他们真的搞错了也说不定。从天上把灵魂召唤回来,听上去也像是某种邪教的说辞。这真的是人可以做到的事吗?就算有人可以,但她也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罢了。
带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她又尝试了一次。
依然什么都没发生。
房间里没有任何变化。
这下怎么办?
“无法胜任工作吗?”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忽地又打住。乱和小夜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她没办法向他们解释。就算被证明能力不足而必须离开这里,在他们眼中只怕也与被再次抛弃无异。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这份工作与众不同之处。不仅仅只是一份劳动合同。只要对刀剑们有一丝牵挂,她就不可能只想着自己。离不离开已经不是可以轻易决定的事情了。
回过味来,总有种一脚踏上贼船的感觉。
她叹口气,半蹲下来,将手掌轻轻贴在刀面上。
“为什么不管用呢——”
话音刚落,倏然一道白光亮起。房间内凭空刮起一阵风,不知从何而来的樱花在风中如雨般飘落。
审神者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光芒不得不闭上眼睛,身体随着惯性向后倒,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被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借此才没有摔倒在地上。
她勉强抬起眼皮,好半天才看清楚情况。面前站着一个纯白色的人,在白光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他几乎和周边的光芒融为一体。分不清楚究竟是光从他后面打过来,抑或他本身就是发光体。风还在吹,他身上细碎的金链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响。他扣着她的手,脸上生动的表情和灿烂的金色眼睛与苍白的脸色截然相反。
“哟,吓了一大跳吧?”
4.2
“这么说,你只是躲着想吓唬吓唬我,其实早就来了?”
“早就来了哟。”刀剑男士点点头,为自己恶作剧的效果感到十分满意,“从你第一次触碰开始。”
“啊,”审神者兀自松了口气,“太好了。”
“什么什么?”
“我刚才一直在想,”审神者手抚胸口,“要怎么遮掩自己没有能力并瞒天过海保住工作这件事。”
名叫鹤丸国永的刀爽朗地笑起来。
“别担心,你的能力足够让人大吃一惊了。”
“嗯?”
然而一眨眼间,跳脱的付丧神穿过走廊,站在充满阳光的庭院里。
“天气真好啊——人们会这样说,对吧?”他手搭凉棚放在眼前,极目远望四周的崇山峻岭,末了又五指张开,伸向天空,“原来光照在皮肤上是这样的感觉,有趣有趣。现在春天吗?还是夏天,秋天?这里的草好茂盛,真是不可思议——”
他像是新生儿一样,对一切都充满了热爱和好奇。不需要审神者引导,他自己在本丸四处查看起来。这里的建筑风格让他感到熟悉,其中夹杂的新时代的设施则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审神者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会儿把脸贴在玻璃后面赞叹地望着外面清晰的影像,一会儿对墙壁开关控制的电灯啧啧称奇,一会儿又围绕着抽水马桶惊讶不已。
“这就是我以后要生活的地方啊。”他屈起一条腿,在走廊边坐下,“这里看上去没有别的刀剑男士呢。难不成,我是你的第一把刀吗?”
审神者摇摇头。
“他们去远征了。”
“远征?”
“任务的一种。”审神者简单地说明了一下,“调查情况,顺便获取物资。”
“全部都去了吗?”
审神者奇怪地看他一眼。
“怎么都在问这个?”
“哈哈哈,果然。”鹤丸笑起来,“他们离开时很不放心吧?”
“我又不是需要监护人陪同的小孩子。”审神者无奈地说。
鹤丸不置可否。他再次正大光明地打量着她。
“那么,你就是我现在的主人了。”他说,好像需要再确定一次这个事实。他依然笑着。但审神者看出至少有一个瞬间,他似乎被脑子里的思绪捕捉到了另一个世界去。几百年前的世界。
她看了看表,不得不打断他难得的遐思。
“抱歉,你自己待一会儿,可以吗?”她匆匆嘱咐,“记得别再把手伸进插座里,很危险。”
“你有事要忙?”他饶有兴味地抬起头,“需要我帮忙吗?”
他这么说着,双手撑地,从坐姿轻盈地跳起来,张开的双臂像是某种鸟类。
“不用——”
“不用客气,”他把手搭在审神者的肩膀上,甚至还拍了两下,“既然大家都不在,那就由我,鹤丸国永,来担任你的临时近侍吧。”
4.3
至少在几个月之后,当审神者对异国历史有足够的了解,并和其他同事交流得更加频繁时,她才意识到鹤丸国永是一把多么稀有的刀。
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知道他很特别——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那种独特的出现方式。
自然,所有刀都是独一无二的。每把刀都有自己的过往或故事。在审神者看来,这些故事类似于人类的原生家庭,对刀剑男士显现后所呈现的外貌和性格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这之中最典型的就是山姥切国广和小夜左文字。
然而鹤丸似乎是个特例。如果他自己不提的话,他看上去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只有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以至于审神者在后来了解到他诞生于平安时代时,简直大吃一惊。
“吓了一跳吧?”鹤丸又笑着念起他的经典口头禅,“从年份来看,我也是个老头子呢。”
这是一句对三日月的影射,不带什么恶意,只是惯常的调侃罢了。他擅长这样的调侃,喜欢开玩笑,但从不伤人。他对于玩笑和惊吓的理解很得当,并凭借这理解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各样场景中。这也许是因为,审神者不禁想到,在更早之前,在还是刀的时候,在风云变幻、尔虞我诈的战争时代,他就已经获得了自己的心,所以一概需要与过往和解的经历都可以省去。没有心绪的挂累,在全然的自洽中,是刀还是人,过去还是未来,怨怼还是惆怅,这样的问题已经不再重要了。
在无尽的岁月中,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后全部放下了。
自此天高云阔,风清月明。
4.4
“给。”鹤丸把打好的鸡蛋液放在案板旁边,对着剩下的食材摩拳擦掌,“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审神者看了他一眼。她原本以为个性活泼的付丧神会把厨房当成一个新的游戏场——他看起来完全是这样想的——因而没对他的帮忙抱什么指望。然而意外的是,她吩咐的活计,无论是什么,他都十分认真地完成了,而且做得很出色。
如果忽略他不停地把各种东西往嘴巴里放的行为的话。
“咳、咳咳。”
审神者一转身的功夫,就见他捏着半根小米椒,张着嘴吸溜吸溜地往嘴里送气。
“好烫。不对,好疼。”在味道的刺激下,那张苍白的脸上多出几分血色,饶是如此,他还是惊讶地大笑着,“哇,这味道,可真是吓我一跳啊——”
然而辣味只能让追求新鲜感的刀剑男士安静几分钟,在审神者注意不到的时候,他又端起刚刚调好的料汁,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地凑在嘴边。
审神者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冲到水龙头下面不停漱口。她毫不怀疑,如果不是限于人类的身体,就算是铁锅,鹤丸也会不带犹豫地尝尝滋味。
在不得不分出一只眼睛盯着鹤丸神农尝百草的行为时,审神者不觉想起了前去远征的山姥切国广。如果换做是他在这里,也许沉闷一些,但想必不会如此鸡飞狗跳。
“话说,”把厨房里的东西都吃过一遍之后,鹤丸总算消停下来,“这是给大家准备的午餐吗?这个点,还算是午餐吧?”他看了看周围摆满台面的备菜。
“算是下午饭了。”审神者忙着把切好的土豆丝泡进盛着清水的盆里,“当然了。我一个人可吃不了这么多。”
“是为了犒劳他们特意做的吗?”
审神者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向他笑了笑,“顺便给你接风。”
“是吗,”鹤丸愣了一下,回以笑容,“看样子我到了一个很棒的地方啊。”
“你现在闲着吗?”审神者问道,“我突然想到,还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哦?”
审神者抬手向墙边一指。
“你会点土灶吗?”
4.5
在世界的某一坐标点,本丸的远征任务接近尾声。这个时代的夕阳正向山后滚滚落下。
此次出行收获颇丰。趁大家还在清点并打包物品的时候,同田贯来到沉默不语的山姥切身边。
“喂,”他粗声粗气地说,眼睛却看着延伸到天际的树林,仿佛他无意于与任何人对话,“你打算就一直这样吗?”
“……一直这样?”山姥切低声地重复了这句话,大半张脸都隐没在帽兜下,“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教训你。也给不出什么建议。”同田贯看着远处通红一片的天空,“我们是刀,只要够强就行了。但是,”他停下来,烦躁地挠了挠头,将视线转向山姥切,“你不是近侍吗?到底要这样消沉到什么时候?”
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山姥切抬起头。
“取得信任,贴身辅佐,给出合适的建议,这才是近侍应该做的事情。”同田贯语气强硬又直接。换做是别人,一定会误解他的意思;但换做是别人,他也根本不想去管这种闲事。可是他们不一样。共同经历过的那段无人问津的时间,让他们像家人一样亲密。出于道义和这颗不久前才出现的本心,他不能看着山姥切沉湎在自己的悲观情绪中无法自拔。
“但现在你在做什么?”他说,“她让你走开,你就走开了。如果仅仅是言听计从也就罢了,可你明明也不同意这个命令,为什么不反对?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的想法?从新的主人出现以来,你有没有和她开诚布公地谈过话?到现在为止她了解你吗?她可以信任你吗?她可以放心地把一切都托付给你吗?你这样做近侍,这个本丸和没有近侍又有什么区别?”
“我当然没有资格。”山姥切忽然站起来,把身体转向了另一边,浑身绷得像一根拉紧的弦,“我是这个本丸里最没有资格做近侍的人,为什么非得是我——”
“因为你就是这个本丸里最有资格的人!”同田贯被磨掉了耐心,上前拽过他的领子,怒视着他的眼睛,“因为这个本丸只会有一把初始刀,那就是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由主人亲自选择的第一把刀!没错,被抛弃了,但那又怎么样?大家不是一起承担了同样的命运吗?新的主人已经到来,你还要这样窝窝囊囊到什么时候?”
空气都安静下来。在吼出这些话的同时,同田贯意识到短刀们也在注意着这边。也许这场面把他们都吓坏了,但他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山姥切必须振作起来,否则很有可能再次迎来被遗弃的命运。他没办法看着那样的事发生在同伴身上,哪怕这只是一种可能。
“呵。”
在这无比紧张的时刻,那破布围成的帽兜下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
同田贯睁大了眼。短刀们面面相觑。
“你笑什么?”同田贯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我自己。”山姥切半晌才说。他的眼睛越过同田贯的肩膀,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可笑的命运。”他喃喃说,“我才不是被选择的那个——”
“你说什么?”
“我说,”山姥切看着他,“被选中的根本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