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人也是稀奇。”楚知轻笑着撩开帘子出来,道,“他们两个不在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挂在嘴上念叨着,等回来了又不肯好好说话。”
脂沫抱臂微微扬起下巴“切”了声,道:“就你话多,楚大先生,就咱们这说一句话咳一声、刮阵风就能吹到的破身子骨,就老实在屋里待着呗,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又像之前一样,一下栽在地上可怎么整?浑身上下没几两肉骨头倒是挺沉,我可没那气力给你拖回去了!”
林瑔朝尔莹房里望了望,见没亮着,低声问了句:“那个,没在?”
闻言,脂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有,你们走了没多久她就跑回太后那儿了。那个死丫头,也没个小姐命,却整日摆谱,不知道的还以为从前是多大的官家小姐让贬进来做宫女的。还想使唤我们俩了,让我骂了几回,就哭着跑了。”
苏珏微微蹙眉:“她不在倒是好事,只是就这么撵她走了,还不得记恨上脂沫姐姐你?”
楚知原本是想说话,没禁住,又咳了两声,才道:“她本也是因为你被太后塞过来的,你不在这边,她就胡诌了几句你前些日子做了什么事,哭闹着回去了。太后是指望着你看上她,你不在,把人接回去糊弄一番,也好接着办事,这话说得难听,可脂沫也确实入不得太后的眼,如今正是得你喜欢的时候,太后既是冲着你来的,自然也就不会为难脂沫。”
脂沫一阵恶寒,忍不住搓了搓胳膊,道:“咦~他才是个豆大点儿的小娃娃了,用这招,听着就难受。不提这档子事了,我还想吃饭呢,倒胃口。还杵门口干什么?快进屋啊!”
脂沫最擅长的是绣活儿,在吃食这上面也就是会,会的花样不算少。
但味道并不是说多惊艳,中规中矩的,定然比不上宫宴上御厨准备的吃食。
只是回来觉得更自在,也都是亲近的人,怎么吃两人也觉着比宴上的香甜。
再加上日子特殊,几人都难得地比平日里多吃了几口饭。
众人吃饱喝足,陪着脂沫一起收敛了碗筷扔去厨房拿水泡着就撒手不管了。
脂沫甩了甩手上的水,道“今日不洗碗,忙了一年了,我怎么也得歇一个晚上!外头雪又下起来了,还挺好看,我出去看看,你们有要一起的吗?”
闻言,林瑔率先起身,笑道:“我想跟姐姐出去走走。”
脂沫笑问他:“不怕冷?”
林瑔却低声咕哝了一句:“吃撑了,得出去走走消消食。”
闻言,众人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苏珏也站起身道:“那我也跟着去!”
楚知道:“你们都去,那我也跟着。就这么大点儿个小院儿,也不知道要绕几回才能消下食去。”
脂沫睨了他一眼,道:“你也跟着去?这天就不适合你,回来肯定要病一场的。”
“无妨。今年下了好几场雪,都没时间好好看看,这都过了年了,最后一场,过了便要开始暖和了,我也去看看。”
楚知顿了顿,又半开玩笑道:“再说你们都出去了,就留我一个人在房里待着,未免有些无趣。还是要开始抱团了,就把我撇在外面?走吧。”
“嚯,这才多大会儿啊,就积这么厚一层!”脂沫惊叹,随即眼睛转了转,笑道,“既然是玩,那我就给你们变个法术!”
苏珏很给面子,脂沫话音刚落便随声附和道:“脂沫姐姐竟还会法术,难不成真是个仙女?”
脂沫得意地弯了弯嘴角,道:“那是,看好了!”
三人本也没太期待,都说了是玩,只当脂沫是在说笑,便顺着她的意思,捧个场便完了。
谁知也没看见脂沫动作,却突然听见远处一声响,紧接着就有什么东西从空中划过。
脂沫伸手稳稳一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节树枝子。
脂沫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树枝,问:“怎么样?隔空取物。”
林瑔抬手接过,抬头看了看方才那声响来源,怎么看也是院中的树上折下来的枝子,不禁有些讶然:“姐姐是怎么办到的?”
闻言,脂沫犹豫了下,轻轻挽起自己右手的袖子。
纤细的手腕上是一个不起眼的镯子,也不知是个什么做的,上边雕着的似乎是经文一类的东西。
中间一道细细的凹槽,将镯子一分为二,做成竹节的形状。
苏珏打量了一番,没看出什么不对来:“镯子?”
楚知也一样,俯身看了半天也没觉着哪有问题,仔细琢磨了半天,问:“你这镯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脂沫挑眉:“不错嘛,比我们多活了几年脑子就是好用。”
楚知一时语塞:“我……”
“夸你呢,别慌。”脂沫撂下袖子,“其实你要叫我说这是个什么东西我也说不出来,我也是跟人学过来的,镯子都是人家给的。反正这东西挺厉害,表面是个镯子,其实里面有一根特别长的细银丝,韧性极好,我管那个东西叫软银丝。镯子往手上一戴,谁也不会注意,练得时间久了,就能靠手腕和手指操纵。你们也看到了,能甩可远了,金子都能被它截两半!若用得好了,还能不动声色地勾走想要的东西。”
林瑔哑然,盯着那镯子还是看不出什么来,道:“可它是软的,既是软的,又怎么能拿东西?”
“所以要练啊,隔得远也能把它挽成结。我从前跟别的宫女住在一起的时候,有个人老偷我东西,我就专靠这个偷偷拿回来。”
楚知到底是没忍住,彻底蹲下身仔细研究起来:“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功法……”
脂沫笑了声,把林瑔和苏珏都拽到跟前来:“伸手,两只都伸出来。”
二人不明所以,却还是依着脂沫的意思,把手伸了出来。
大晚上的,就算有灯笼也看不太清。脂沫捏着二人的手,仔仔细细地摸了个遍。
平日里都未曾注意过,如今就想着手,林瑔才惊觉脂沫的手似乎有些太软了。
她常年干活儿、穿针引线的手,却极其细滑,半点儿茧子也没有不说,似乎手指的力道落在人身上也是轻飘飘的。
但看那骨节也确实要粗很多,不像是养尊处优的手。
脂沫摸着二人的手,好半天才道:“若是公子来倒能少吃些苦头,这功夫最要紧的就是骨节软不软。公子手上的茧摸着不厚,骨节也还是软的。殿下骨节太硬了,要吃苦的。”
林瑔闻言忍不住看了看苏珏的手。
他从前就是写字作画,至多拿小木剑比划两下,有人伺候能省去许多麻烦事。
苏珏却不一样,凡事必须亲力亲为,相比之下骨节硬些也正常。
苏珏有些好奇:“姐姐是要教清尘学这个……这个软银丝吗?”
“得着公子愿意。这东西实在太细,手上有了茧子便不好操控了,且手上的筋一定要抻开,柔弱无骨懂不懂?手捏着是软的,筋是开的,才能耍出花样来。殿下若是想学也不是不行,多费些时日,每日烧了滚水来泡手,先把茧子磨下去。”
楚知有些站不住了,往墙边靠了靠,拿手抵着撑了些力道,问:“你怎么想着教他们这个了?”
脂沫摩挲着腕上的镯子,不知是怀念还是什么的,低低叹了声:“我小时候老受欺负,后来运气好,碰上那位老乐师了,也差不多从他们俩这么大的年纪开始学这个。我不伤人,只求自保,别人抢我东西的时候我能悄摸地顺回来,镯子戴在手上谁打我我还能挡一下。我想了几日,左右不过是多了个防身的本事,男娃娃也能戴镯子。小小年纪不能带刀不能佩剑的,有个什么事还能以防万一。”
楚知一时哑然,好半天才琢磨明白脂沫的意思:“是为着前些日子的事?”
“前些日子?”林瑔微微蹙眉,“宫里出事了?”
“死了个小太监。”楚知微叹,“也是个半大点儿的孩子,不受待见,年纪小也没什么力气,叫人推湖里淹死了。你们脂沫姐姐……大抵是吓着了,这东西结实,想让你们学了,自保。”
脂沫嘴硬不肯认,别过头去:“你胡说!我就想让他们俩谁学了给我演杂耍不行啊!”
知道她是嘴硬,楚知无奈笑笑,也不愿揭穿,只当她一时兴起哄孩子玩的。
谁料下一秒林瑔抿着唇轻轻笑了起来,道:“我跟姐姐学。”
霎时,空气中静了半晌,都不可置信地看着林瑔。
林瑔其实喜欢笑,笑起来很浅淡,嘴角抿出一个不大明显的弧度。
就如同现在一样,他还是那么笑,几人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被几人这么打量着,是个人都会有些不自在,林瑔正想开口询问。
冷不丁的额上就覆上一只温热的手,又不等林瑔拨开,那只手又自己离开了。
林瑔蹙眉看他,却见苏珏移开手后自己站那喃喃自语:“这也没烧啊……”
“你……”林瑔无语,想了半天似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倒是没想到。”脂沫打量着林瑔,“我以为至多能诓了小殿下来,没想到反而是你愿意。”
林瑔反问道:“我瞧着姐姐的这镯子厉害,就想学了,不成吗?”
楚知接过话茬:“自然是成的。只是你是林太傅带大的,多少还是染了些林太傅的性子。这软银丝说白了就是个杂耍用的玩意儿,与你很不相和。”
“管他呢!”脂沫倒是高兴得很,“小公子到时候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跟我学这个,想想都觉得好玩儿!每次见他们跟着你念书我都觉着有趣得打紧,终也轮到我了!”
苏珏故意往楚知身边凑了凑,压着声音,却也保证能让脂沫听得清清楚楚的。
“子卿觉着先生方才怕是想错了,脂沫姐姐也就是想从我们两个中间选个消遣的出来。清尘定然说不过脂沫姐姐,姐姐才更偏向他。可怜清尘,以后怕是日日都要听人唠叨喽!”
“诶,你个死小子!说什么呢?别以为我听不见啊!”
苏珏忍俊不禁,眼见着脂沫要走到跟前了,撒开腿就跑:“姐姐不如试试,看看能不能追上我!”
“你……别跑!”
楚知笑着叮嘱了一句:“小心些,地滑,别摔着!”
剩下的他可管不了,有得闹了。还是林瑔安静,从来不这么闹。
正想着,楚知低头看了眼林瑔,却发觉他手上还捧着那根脂沫勾下来的树枝。
便半开玩笑似的问了一句:“怎么还捧着?要拿回屋里去插瓶?”
林瑔看了眼楚知,又低下头去,眼睛盯着那根树枝,双手捧着捧到楚知面前,道:“先生,这棵树,已经开始发芽了。”
楚知愣了一瞬,随即伸手接过来仔细一看:“还真是!”
林瑔仰着脸看他:“如今还下着雪,天又冷,那便还算冬日,这树却已经生了新芽。清尘从前从未注意过,不知还有如此奇观。”
楚知有些出神,不知是被林瑔这句话勾起了什么事。
半晌林瑔才见他微微勾了下唇,蹲下身把自己往跟前揽了揽,道:
“我年少时,曾读过一句‘雪里已知春信至’,年少初读时,便从全篇中一眼看见了这句。我总觉得这句词是在告诉我……你看,已经能看见新芽了,那便是说春天要来了,熬过这场雪,就是春天。过日子也是一样的,只要熬过这场风雪,好日子就要来了,不好的事会跟着雪一起走。我不知怎么就认定了这个念头,同别人讲人家都觉得我奇怪,不知你怎么想的,但在我眼里,这是个好兆头。”
林瑔接过楚知递回来的带着新芽的树枝,它被握了许久,雪水早就化在了林瑔手里,现在捏着都觉得有些温热。
林瑔怔怔地看着和脂沫满院子跑的苏珏,看他们二人闹,突然发觉自己都有些记不清最开始来这里时的那种透骨的冷。
有人了,这个院子不再是阴凉的了。往后走,再往后走……
林瑔无声轻笑,捏紧手中的那段树枝:“嗯,好兆头。”
不知道是不是满宫的这样子的树都已经发芽了,但至少他们宫里的这棵是。
这就是好事,雪化了就是春天,从这个春天起,他们四个人窝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中,这样过,就很好。
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也很好。
见林瑔出着神,苏珏脚步一顿,抬手示意不跟脂沫瞎跑腾了。
然后放缓了步子凑到林瑔跟前,把手直接贴在了林瑔脖子上。
他跑了这么久,身上倒是热的,只是手露在外面被风吹得冰凉。
甫一贴到林瑔身上就听一声惊叫,忍不住笑了起来:“楚知先生给你讲什么呢?你自己出神,我都到你跟前了你也没反应过来,这可怨不得我!”
“苏子卿!”林瑔微恼,抄起一团雪就朝苏珏砸去。
苏珏没躲,抬手挡了下脸,雪团砸到身上一下四散开来,落进苏珏衣服里了些,冰的他一激灵:“可是扯平了,不许恼我的。”
没等林瑔说话,脂沫已经上来一手扯一个,全都拎进屋里去:“一个病秧子,两个小孩子,都是身体不好的,还敢这么闹,都给我进屋来!”
楚知很是无辜,莫名其妙就被牵连着说教了一句,却是忍不住笑,自己撩开帘子进门去了。
有一天算一天,这么过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