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长宁穿着一袭墨色深衣,步入殿中。
“陛下!”魏昭君惊喜起身,迎上问安。
齐长宁回应着魏昭君的话,视线却不由自主越过魏昭君,落在雪霁身上。
感受到若有若无的视线,雪霁垂首敛目,向两人方向行了个礼:“见过陛下。义姊,我还要为兄长缝制冬衣,先告辞了。”
魏昭君情意绵绵地与齐长宁说话,已将雪霁忘诸脑后,一愣之下才要客气挽留,雪霁已快步经过她身边,飞也似的离开。
罔顾礼数,只求速离。
魏昭君将视线投向齐长宁,见他注目殿外匆匆而去的纤细身影,俊美修眸中翻滚着说不清理不明的浓烈情意。
乍见齐长宁的惊喜散去,唇角残存一点情意绵绵的笑意,魏昭君体贴道:“妾备了‘丹丘羽’赠予义妹,她走得匆忙没有带去,妾想不如隔上三日再邀义妹前来相聚。”
“你很有心。”齐长宁对魏昭君点点头,走到榻旁雪霁刚刚的位置坐下。
面前茶盏中茶水所剩无多,淡淡茶香缭绕。
魏昭君正要换下,齐长宁已端起茶盏,余温透过薄薄青瓷灼烧指尖,齐长宁慢慢将盏中残茶饮了下去。
脸上笑容险些维持不住,魏昭君屏退宫人,道:“杨氏女上陈感念天恩,愿为宫奴。”
“朕已赦免杨氏,连家主都改死为流,岂有再让杨家女儿为奴之理。”齐长宁握着茶盏,淡淡道:“按原定日子,封她为美人;卢氏女比照杨氏,入宫后亦封美人;郑氏有功,其女入宫后封婕妤;其余世家女不要越过这三人,有劳你了。”
“陛下胸襟阔达……”魏昭君顿了顿,终究忍不住道:“当初杨氏以解药为交换,换取减罪和杨槃入宫,那时不得已而为之。如今雪霁已经毒清痊愈,何苦还留着杨氏?”
齐长宁看了魏昭君一眼,沉如渊海的眼睛深不见底。
魏昭君心下一突,如何处置杨氏并非后宫之事,自己这是僭越了。慌忙道:“妾失言,陛下勿怪。”
“你一心为朕着想,”齐长宁温言宽慰:“朕怎会怪你。”
魏昭君的心软得如同春水:“陛下,妾今日邀雪霁来,本想说服她入宫……”
齐长宁语声一顿:“不必,她不会愿意。”
魏昭君微微翘起嘴角,悬着的心刚刚落地,又听齐长宁低声道:“……还不是时候。”
雪霁离开昭阳殿,一路疾行,只想离齐长宁越远越好。
“嘿,”有宫人在雪霁背后呼喝:“站住!”
无礼喧哗,宫中还有这样嚣张的人?雪霁略感好奇,但不管这嚣张宫人是在唤谁,都与自己无关。她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没走几步,忽被人自后追来在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
热气呼在耳边,有些熟悉的声音笑道:“小雀儿,没听见老娘叫你么?”
打个哆嗦,雪霁回首看向面容姣好的高挑妇人:“赵,赵夫人?”
“走那么快做什么,老娘又不吃人。”赵姬抱臂打量雪霁:“气色不错,看来毒性清得彻底。杨氏托你的福,没让齐长宁那小子灭了全族,他们有没有过来感谢你?”
雪霁听得一头雾水,隐隐觉得自己毒性痊愈一事并不简单。
“你不知道?”赵姬“啧”了一声,喃喃道:“齐长宁那小子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事,你竟然不知道……”
“恩怨生死,可谓大事。”雪霁定定神,诚恳道:“还请赵夫人赐教。”
赵姬将杨氏以解药为交换,换取齐长宁特赦全族、换取杨槃入宫之事一一道来,末了压低声音对雪霁道:“算来算去,你一个人的性命抵得杨氏全族性命,他们若不谢你就太不解事了——别信杨氏资财已被抄没的鬼话,世家大族经营多年底子厚得很,齐长宁那小子搬不空的。你不如给杨氏一点暗示,让他们谢你。”
知晓前因后果,齐长宁的恩与情混合在一起,让雪霁心中沉甸甸如压了一块大石。她打起精神,向赵姬道:“多谢赵夫人告知。”
赵姬一挑眉,看着雪霁不说话。
雪霁被她看得发毛,想了想,试探道:“我兄长去接手虎兕军亲卫,必然小心谨慎,不至得罪齐恪殿下,请赵夫人放心——若兄长真有什么不当处,待他回来,我们兄妹一起给赵夫人赔罪。”
“齐恪现在活脱脱第二个齐长宁,统率虎兕军无所不能,老娘才不担心他。”赵姬看着雪霁,目光灼灼:“小雀儿,你也学学齐长宁,听说他在秋狝的时候借你的名义讹了一大笔资财。依我之见,庄田铺面未必能落到你手里,还是金银财宝方便。”
活脱脱第二个齐长宁,无所不能……雪霁心中一动:“杨氏不解事,我怎会同他们一样?赵夫人解我疑惑,自当奉金以报。”
赵姬双目大亮,赞道:“你这小雀儿倒有几分爽气。”
“爽气未必,爱财是真的。”雪霁微笑道:“我曾在西戎救过一位身份贵重之人……”略去不能说的部分,雪霁讲起萧翰之报恩,自己从他那里索要许多金豆子的往事。
赵姬听得抚掌大笑:“没想到小雀儿竟是知己!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金子更可靠。”
这话雪霁从神师那里听到过,此时赵姬也这样说,不由接道:“于我而言,金子虽重要,世上总还有些事比金子更重要。”
雪霁向赵姬盈盈拜倒:“阿父阿母陷于西戎下落不明,齐恪殿下现率虎兕军,尽掌天下情报,求赵夫人为我探听父母下落!”雪霁向天竖起三根手指:“雪霁愿倾尽所有报答赵夫人。雪霁对天起誓,从今而后所获财物,只要赵夫人喜欢任凭撷取,如有违誓……”
“小雀儿,故事讲得很好听,老娘听得很开心”赵姬打断雪霁的誓言,似笑非笑,眼角细纹因笑容更加深刻,眼睛却像打雁人一样犀利:“不过以后求老娘办事可以直接些,不必绕那么大一圈,老娘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童叟无欺。”
面对赵姬这样的老江湖,想要讨好套近乎的小花招小心思全然可笑。雪霁定定神,道:“是我太自以为是,但我寻找父母之心并非作伪。我知赵夫人不信空口承诺,现在我虽拿不出许多钱财,但会向杨氏讨要谢仪,之前孟氏的赔礼也会找义姊去要!赵夫人,这些需要时间去做,我……”
“老娘贪财也好色,小雀儿绝色美人,这样的美人求我办事就算没金子也无妨!”赵姬哈哈大笑:“放心,你父母的下落我会帮你查清楚,等我消息吧。”
没想到赵姬竟会答应下来,雪霁又惊又喜:“谢赵夫人!我会尽力拿孟氏赔礼、杨氏谢仪酬谢夫人!刚刚的誓言也绝不食言!”
“美人的嘴骗人的鬼。”赵姬挥挥手,潇洒而去:“老娘信你才有鬼!”
狼旗招展,刚刚结束的一场厮杀大获全胜,营帐内阿吉勒洗去一身血污,披散着浓长卷发展开字帖,一笔一划认真临摹汉字。
“阿吉勒,大喜讯!”巴督闯入帐中,激动地拉起阿吉勒,抱住他连连转圈:“军主继位了!军主是大齐皇帝!阿吉勒,以后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跟随军主了!”
巴督兴高采烈,抱着阿吉勒又说又笑,阿吉勒却目光微暗,一动不动。
“阿吉勒,你怎么了?”巴督很快察觉了阿吉勒的不对劲,停下脚步疑惑道:“为什么不高兴?军主成为大齐皇帝,跟随军主,我们就能彻底击溃耆善。”
“巴督,为什么你会认为只有跟随军主,我们才能彻底击溃耆善?”阿吉勒目光闪烁:“刚刚我们又一次击败耆善,军主远在大齐,没有他我们自己也能做到。”
“阿吉勒,你在说什么?”巴督皱起眉头:“别忘了,是军主一直在暗中给予我们补给,也是军主给我们递送耆善动向。”
阿吉勒越过巴督,走向帐外:“巴督,走,跟我出去跑跑马。”
阿吉勒在前纵马如飞,巴督紧紧跟随,追着阿吉勒奔上附近小丘。
山丘上寒风猛烈,刮过脸颊像刀割一样的凛冽,仿佛还带着厮杀的味道,血和铁的味道。
阿吉勒深深呼吸,挥鞭指向刚刚结束战斗的地方:“巴督,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巴督顺着阿吉勒所指看去,皱紧眉头:“我看到耆善士兵的尸体,看到我们的战士正在打扫战场,还看到……阿吉勒,你到底想说什么?”
“巴督,你有看到军主的痕迹吗?”阿吉勒的目光利如鹰隼:“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拼命打下来的,为什么要拱手让给他人?”
巴督失声道:“阿吉勒,我们不能背叛军主!别忘了,当初若无军主相救我们早就死了,哪还有今天!”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当初我们是一群败犬,但现在我们是草原上最凶猛的狼。”阿吉勒看向苍茫蓝天,白云低垂得仿佛唾手可得:“不同位置所见风景迥异,不知道站在云端俯瞰天下时,会看到什么。”
阿吉勒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如同即将进餐的狼:“巴督,别担心,我不会背叛军主。齐长宁志在一统汉家江山,要先灭耆善再南下,需要有人替他镇守西戎,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巴督将信将疑,只觉阿吉勒和以前大不一样,再也捉摸不透。
“巴督,别皱眉了。军主登基是天大喜事,你要高兴。”阿吉勒笑道:“知不知道玉苏阿怎样了?军主欲灭耆善,‘心上花’只怕难受得很。”
“据说回耆善了。”巴督疑惑道:“你不是喜欢雪霁吗?问玉苏阿做什么?”
“就算耆善战败,玉苏阿还是西戎人的‘心上花’。”阿吉勒哈哈大笑,打马跑下山丘:“雪霁千好万好,可惜在西戎人心中没有分量,没办法替代玉苏阿的月神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