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遥哆哆嗦嗦,奚轻竹杀官的消息一字不落地入了他的耳里,他看着长公主身上还带着来自地府的煞气,“殿下,罪臣想状告奉常钟平,这些不法之财有一半是要献给钟平的。”
胡遥原本想供出钟平,看能不能从长公主处得到一些宽宥。
“只有钟平吗?”奚轻竹似乎并不惊讶。
胡遥闻言瞬间没了底气,“还有郎中令钟想。”
奚轻竹此时才从堆书里抬起头来,指着胡遥身后的曲长,说了声,“你来。”
曲长走到胡遥身前,一脚踩断了其左手四个指骨,一声撕心裂肺的“啊”穿透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奚轻竹充耳不闻,挥了挥手表示继续,曲长绕道一旁出手折断了右手的腕骨。
曲长不见长公主喊停,继续握住胡遥的胳膊准备折断,胡遥连忙朝奚轻竹喊道,“殿下,殿下,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闻言,曲长看到奚轻竹点了头便放开胡遥。
胡遥与钟平是从小一起长大,钟平因为他父亲当上了奉常,几年后恰逢齐州前任州牧病故,胡遥就想让钟平在先皇面前提提他,于是他顺利当上了齐州州牧。
还未上任前,胡遥带礼去感谢钟平,两人相谈甚欢,在快离开时,钟平向他要了一万两银子,胡遥难以置信,心中不愿给,但是钟平说,他离先皇那般近,齐州州牧胡遥不想要了也是一句话的事,胡遥无奈,说自己拿不出这一万两,可钟平却说,可以等到胡遥上任后慢慢给。
一开始胡遥只敢受贿收礼,全部给了钟平。那时还不是郎中令的钟想任命监察使来到齐州,胡遥担惊受怕,生怕钟想以贪官的名声扣了他,然而钟想不但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反而告诉胡遥不用小心翼翼,此后来齐州的监察使都只会是钟家的人。
确实之后的四年里都是钟家的人作为监察使来齐州,好好招待一番他们拿着做好的官员课业便回中都了,这才使胡遥放下心来在齐州胡作非为。
三日后,齐州州牧罢职,施以绞刑,挂于齐州城城门上示众。
春路雨添话,花动一山春色。
长信殿内,太医令照例来给太后请平安脉,钟平跟在太医令的后面。金菊瞧见后走上前让钟平等等。
一会钟平便看见太医令退出殿门,金菊引他见进殿。
“臣钟平问太后娘娘安好。”钟平跪在太后的面前,轻声道。
太后接过金菊递来的茶,“哀家安好,起来吧,钟奉常。”
“臣不敢起,求太后娘娘救我。”
“你这是出什么事了?”太后让金菊连忙去扶钟平。
钟平不起,“太后娘娘,长公主不日就要回到中都,到时我必难逃一死啊。”
太后刚因头疼唤的太医,一副药还未煎好,头疼的厉害。
“钟平,你早该死了,只是皇帝和长公主还没来得及。”
太后见钟平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心累得不行,“皇帝登基,你钟家立马表了忠心,外面看来,钟家实打实的可是皇帝的人。”
太后继续道,“但是皇帝和长公主真的信你吗?”钟平低头不说话。
“皇帝登基,长公主执政之初,手里无能用之臣,钟家愿意跟随,皇帝与长公主自是不会推脱,而你也是重臣。可是你处在高位太久,眼里直盯着跟前的权利与利益。然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皇帝与长公主手握重权,不再是稚儿,你坏的是北元根基,皇帝与长公主岂会放过你。”
钟平瘫坐在地。
太后无奈,言,“长公主选世家子弟入卫士,为何你钟家不过了了,看似你钟家个个都在高位,为何身边能用之人不是钟家提携的,宫中卫士和中都中尉皆没有你钟家的人,你为何不想想呢。”
“皇帝与长公主..疑我,疑我,我从未,可我从未啊。”
“不只是你,谁作奉常,都会离哀家最近,皇帝与长公主自是不会将最紧要的地方交给这个位置上的人。而你没有管好手底下的人往哀家这塞人,皇帝会觉得的是因为贪财吗,还是哀家属意你钟家往宫里培养自己人。今日你不知死活,愚蠢地来找哀家救你,哀家可不敢保你。”太后起身,声音飘向钟平,“如今袁家军入中都,各个官员都被监管起来,为何你钟平就能顺利无阻地见到哀家呢。”
宛州在北元的最西边,气候干燥得很,边防的将士要忍受极大的苦寒,军备物资都是先紧着北边,先皇时少部分百姓耐不住贫苦,粮食不够吃,与值守的士兵打好招呼,结队偷偷越过边防线,穿梭西域各国交换物品与粮食,久而久之军民与西域各国的商民默契地达成共识,走出一条路由北元士兵看管,双方在不进入各国的前提下进行买卖,逐渐形成了一个小互市,先皇得知后并未加以阻拦,而是派遣官员前往坐镇管理。
陆洵之到达宛州城的第一夜便写好简单考卷与一题策论,手旁边是各郡十年来的上计书,就等着将各官员圈在州牧署,让袁家军分散开探查或是驻守。
宛州城是行政中心,官员聚集,陆洵之提前写信送中都要陆格来一趟宛州城,他怕一人批阅考卷和策论就来不及记录和整理,陆格从伴着他长大,识字还知道自己的习惯,可以帮得上忙。
陆洵之起身整理阅好的卷子,猛地响起奔雷般的一声“大人”,陆洵之吓得心跳漏空一拍,转首便瞧见一个圆乎乎的小熊,不知道是穿了多少,整个人都膨胀起来,腰间和手腕处用绳子紧紧扎着,背着笨重的行装,身体微微后仰还抱着一把油纸伞,遮的严严实实地看不清。
要不是一声吼,陆洵之差点以为是江洋大盗,陆格呲着一口大白牙,眼睛亮晶晶的,分别多日,看见自家大人,心中的欣喜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你是把所有的衣服套在了身上吗?”陆洵之嘴角忍不住地抽搐。
“可是大人,宛州不是很冷吗?”陆格放下行装。
“已入春没有那么冷,之后就暖和了。”
陆格点点头,在行装中翻来翻去道,“这是大夫人给您带的烧饼,还有石头饼,就是路程太远,不然大人您就能吃到烧鸡和烧肉了。”
“有这些就很好了。”
看着陆洵之吃得正香,陆格走到书案前,问道,“大人,你阅好的考卷在哪,仆来记写。”
“不用了。”陆洵之将口中的饼子咽下去,“我全部弄好了。”
这回是陆格无奈道,“可大人不就是因此事叫仆来的吗?”
“呵呵,我原以为考卷不好批,尤其是策论冗长。”陆洵之拍了拍手,挂上嘲讽的笑道,“但是一字未写又有什么难阅的。”
陆格挑眉,也跟着笑了。
“真是太离谱了,这么大的官员,什么都不知道。”陆洵之气打不出一处来,“要是人人都可以这般当官,北元还挑选什么人才,大家都去,谁都不要做百姓了。”
陆格挠挠头,他家大人骂起人来,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
陆洵之耗费的时间要比奚轻竹久,他没有那么大的权利,一个官员说杀就杀,都是根据考卷,考课以及百姓检举将其定罪,择日行死刑。
春时春草生,春鸟弄春声,到雪川县时,陆格都瘦了一圈,陆洵之领着一群人面色不虞进到县尉署,对着县尉爽朗的笑满脸怒意,要不是一身官服,县尉以为他们是来打群架的。
然而,受了一路气的众人没有想到,雪川县县尉的考卷与策论是更气人的,看了一眼就说“大人,这些卑职不会。”连笔都不拿。
语落,场面突然失控了,陆洵之因脚走肿了,扶着一根粗树枝,此时直接拿起来,健步如飞一般冲到县尉面前,抄起树枝就开始打县尉,“哎呀,哎呦”的哀嚎声开始响起,但县尉虽然疼但也没有躲,老老实实地受着。
一旁的袁家军惊呆了,此时的陆洵之比他家暴脾气的阿娘还要泼辣,只有陆格反应过来,十分熟练地抓住陆洵之挥舞的树枝,一把将树枝抽下来,拿到手里,支撑着陆洵之。
最后面的袁家军小声谈论,“这画面有点眼熟啊。”
“我也觉得,想不起来,就是见过。”
“像不像老娘打儿子?”
“对味了。”
“陆格就是那劝架的祖母。”
“哈哈哈哈。”
县尉疼的呲牙咧嘴不好看,陆洵之是满目狰狞不好看,他的考课陆洵之大致翻了翻,没有细看,这些都是需要上一级官员时常查看,上面自然是漂漂亮亮的。
两人正大眼对小眼,突然有一妇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后面跟着急色的县尉主簿,嚷嚷,“葛大娘,您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陆洵之记得她,刚刚入县时,一群百姓前来凑热闹,里面就有葛大娘,声音豪迈,最重要的是她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让人记忆深刻。
葛大娘上来就张口,急的都忘了行礼,“大人,我们县尉什么错都没有犯啊。”
“本官何时说他有错?”陆洵之发完脾气总算觉得顺畅了许多,面对葛大娘也是平和的态度,“或者说,谁告诉你本官要拿他?”
葛大娘却松了口气,“大人,您不拿我们县尉啊。”
“呃。”陆洵之没料到还能这么想,“回答本官的问题。”
“县尉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孩子,不对,好官。”说到这,葛大娘神色也变得温柔,还瞄了一眼右前方的主簿,“就是一小孩说的,是听到你们当兵的在讨论。”
这是头一次陆洵之碰见百姓主动出来维护地方官员,倏地想起入县看见的每一个人,眼神里充满探究和好奇,没有其他地方百姓的愁苦。
“大人不信我,外面还有好多人可以作证。”见陆洵之久久不言语,葛大娘又说了一嘴。
“本官是信你的。”陆洵之回了一句,陆格察觉到其微微抬手,带了几个人便出去详问。
葛大娘看见陆格出去,还是不放心,不依不饶地想在说些什么,却被县尉打断道,“葛大娘,大人考我学识,我不会,受罚是应该的。”
“不是让你好好读书的吗,齐先生怎么没有盯着你?”
县尉忍住身上的痛摆摆手,不想回答道,“快让大家回去吧,家里那么多的事,都耽搁了。”
不止陆洵之,连袁家军都感到稀奇得不行,其实话听到这,陆洵之也惊喜地明白,雪川县县尉写不出文采斐然的策论,但百姓觉得他是个难得的好官。
陆洵之走完该有的流程后,除了文识对不上以外,其余皆无过,陆洵之想留住他,在最后的一田埂上,县尉跟在陆洵之身后,两人交谈起来。
“县尉,你为什么想当官?”陆洵之低头看自己的鞋面。
“回大人,我阿爹和阿娘想让我当。”县尉不知道陆洵之快要走了,他的县尉之位是父亲贿赂郡守留给他的,就凭这一点,最好不过罢职,其实他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只是一下子无所事事,感到失落而已。
“你父母让你当你就当了?”陆洵之失笑道。
“大人,您也看到了,我一无所长,我父母总要给我找条路走。”
“可你当的官确实不错,这几日老有百姓来跟我夸你。”
县尉停下了脚步,望着陆洵之的后背,“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也是一起玩到大的。”
“那份考卷上的一题,何为官,何为民,现在你怎么回答?”陆洵之转身对上县尉的目光。
“回大人,我实在是不会答。”县尉无奈地摇头,“您怎么不罢休呢?”
陆洵之缓和语气道,“换个问法,怎么为官,怎么为民?”
“回大人,我阿爹以为,百姓要的是个能干实事的官,而不是有一肚子文绉绉墨水的书生。”县尉挑眉,“我认同我阿爹。”
闻言,两人相视而笑,一同抬头望向长空,太阳将彼此的影子拉到一起,也拉进了两个少年的距离。
县尉开口道,“大人,您入雪川县的第一日,被我气的差点捏碎的那支笔,是葛大娘他们凑钱去郡上买的,他们以为我是有本事自己当上的官,送我的贺礼,可惜手握惯了锄头,没写出他们期待的向我阿爹那样的一手好字。”
陆洵之声起,“都是用手写出的国民安康图,你的最美。”
“阿娘说,既然接受了百姓的笔,就要承担起这份心意。”只是县尉不曾说过,葛大娘他们被那小贩骗了,并非名贵的笔。
陆洵之接之,“我认同你阿娘。”
“哈哈哈哈。”两人仰天大笑站在一片生机勃勃的空旷绿野中,风起发扬,金色的日光为他们描了边,一前一后相互交错,这幅画叫意气风发,何惧不公。
县尉领着雪川县的百姓欢送陆洵之一行人,陆洵之转身问县尉,“不知县尉表字为何?”
县尉爽朗一笑,“大人何必知道,我又何必留名于世,为国为民的贤官天下千千万。”
奚轻竹在齐州处理完便直奔宛州与陆洵之汇合,所幸宛州只是宛州城及其附近郡县,并没有全部遭受此等恶事。
长公主在未抵达中都之前将奏书交与皇帝,陆洵之心有疑虑便请旨留在了齐州继续探查,奚泽止阅过后,原本想等着奚轻竹回来商议过后再下旨,谁知一军侯上报,奉常钟平去见太后。
皇帝面色如墨,闭上眼睛,半晌后心念,钟家留不得了。
等奚轻竹回到宫中时,中都官员已是大换血,而入狱的钟家却在等待长公主的制裁。
那个当年由长公主亲自重用的钟平被其亲手杀掉,其余官员皆处以绞刑,一时之间,夏日的酷热都没有晒干中都的血和泪。
太仓令在入秋前认真地核实了国库里的粮储,奚泽止与奚轻竹下令把国库内三分之一的粮食和粮种带去齐州,希望他们今年可以过个好年。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
奚轻竹从宛州回来,即使是近几年最热的夏日,槿紫见到其时也不由得觉得冷气四散,眼神中虽满是疲惫,但也有消散不了的赤色。
可福伯只觉得他的殿下累坏了,都熬红了双眼,显然是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想做不少好吃的给殿下补补,又害怕殿下觉得奢侈。
昨日奚轻竹睡了一日,府中无人喧哗,就连一刻都不停要闹腾的槿紫都乖乖地窝在一旁看书,今年夏日极其热,花拾轻轻地给熟睡的奚轻竹扇凉,手酸了就换槿紫继续。
快入仲夏时,奚轻竹觉得自己算是可以府中休息两天了,没有尹尘付的琴声在,显得府内更加冷清,就连盛开的石榴花都带不来热情,但花拾和槿紫还是很高兴。
这会奚轻竹在凉亭处的小榻上昏昏欲睡,花拾守在其旁边插花。一池的清荷,水光潋滟,花开半夏,摇曳生香,一方池塘因荷而美,槿紫的小舟上采了不少的荷花,累了便坐在小舟上赏荷。
“殿下还睡吗?”花拾看着奚轻竹醒来,轻声问。
奚轻竹摇摇头,静坐了一会,回过神来,“槿紫呢?”
“槿紫琢磨着您快醒了,去小膳坊做荷花酥了。”花拾拿起桌上的一个石榴金丝纹香囊双手递给奚轻竹,“这是我初夏时做的香袋,里面有石榴花,一直都没来得及献给殿下。”
奚轻竹接过闻了闻,“好香,明日本官戴上。”
这时槿紫端着一盘卖相不错的荷花酥快步地进了凉亭,“殿下醒了,快尝尝我做的荷花酥。”
奚轻竹犹豫的看向花拾,花拾还未说话,福伯在一旁轻声地开了口,“殿下,上次槿紫做的荷花酥老奴尝过,是不错的。”
花拾也紧跟着说,“上次的荷花酥确实是可以吃的。”
奚轻竹半信半疑地拿起一块,在三人的注视下咬了一口,然后皱着眉咽了下去。
“你们吃吧。”
花拾吃过之后,嘴角一抽,“槿紫,这次你糖放的太多了吧。”福伯跟在一边点点头。
“下次糖放少点就好了。”
“是呀是呀。”
花拾和福伯看着槿紫瘪住的嘴,真怕她一会哭出来,连忙哄道。
奚轻竹确实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点面子不给槿紫留,最终槿紫还是对着荷花酥开始哭,“以后你们就不要吃我做的了。”
这会该轮到奚轻竹手忙脚乱地哄了,徐楷站在凉亭外看见这一幕,虽面上不显,但眼底的笑意却不散。
两日后的清晨,奚轻竹的衣裙被露珠沾湿,进了皇宫。皇帝与朝臣在明光宫的前殿开朝会,天禄阁中当值的给事中已经开始往里换冰缸,身边的内官立于其身后轻轻地挥动掌扇。
其实奚轻竹原本打算在齐州将各项事宜亲自处理好再回中都,差不多会待到秋季,但奚泽止下旨诏她回宫,言有事需要商议。
春末时,位于中都东南方向的雄州与洛州陆续地递上来奏书都提到了今年春日少雨,农民未能及时播种。
四月百官上书请求皇帝前往祈雨,高道设道场,设醮,建醮,荐青词,祈雨祷告山神,水神,龙神诸神,然未果。
五月末又是一份奏书书今年夏日比往年都热,依然少雨,观小麦植株小,预计秋季粮食产量会大幅度减少。
奚泽止需要与奚轻竹,陈湜以及谏议大夫商议并做好往雄,洛州两州调粮或是开仓放粮的准备。
果然,今年秋日,雄州与洛州州牧奏请中都放粮,今年春日两州六十日未有雨,夏日四十日未有雨,秋日至目前已有七十日未有雨,实属大旱。
这是北元以来最大的一次旱灾,覆盖了雄,洛州两州共五十三郡,皆颗粒无收,周围燕州,益州与豫州皆有波及,免税收才能自供。从周边调粮的策略行不通,只能下令治粟内史调取国库的备粮由通粮陈衷送往雄州与洛州。
经徐州与齐,宛州两州之事后,皇帝下旨将五日一次的常朝改为三日一次。
明光宫前殿中,陈湜起身立于中心,上言道,“陛下,臣有一请求。”
“丞相直说。”奚泽止心里突然升起不安来,转头看向左手边的奚轻竹,见其脸色平静,不由得深呼吸,又看向陈湜。
陈湜挺直腰身,跪下言,“臣请求长公主殿下书罪己书奉于上天,允我北元有雨。”
一时之间,殿内鸦雀无声,群臣无一人讨论,似乎在静等这场风雨。
一年少御史中丞毛穆羽闻言忙站起身来,不等皇帝发声,质问陈湜,“问丞相,长公主殿下何罪之有?”
奚泽止诏奚轻竹回中都,并在长公主府中休息两日的原因之一便是这个。
徐州农民状告地方官一事,奚轻竹诛姚家九族,杀商人。齐,宛两州卖官为商一事更是杀了一百多个官员,短短一年官员的血就染了三州的土地,中都议论纷纷,以为长公主如此行事,已有先皇残酷独裁之势,又逢雄,洛两州大旱,祈雨无果,众人更加笃定奚轻竹所犯杀戮太重,使得上降天谴于北元。
陈湜朗声道,“长公主殿下血洗徐,齐,宛三州,不含慈悲之心,如今大旱,是北元之罚。”
陈湜抬高声音,“陛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
“丞相,本宫杀恶官为不仁,难道任由黔首受难,上天就会降雨北元吗。”奚轻竹抬手示意奚泽止不言,冷笑一声。
御史丞尹楠立于陈湜身后,问,“殿下敢说,您所杀官员皆是犯律法,欺压黔首,十恶不赦之人吗?”
奚轻竹端正身子,平静道,“是。”
“即如此,为何长公主殿下杀毕之后,我北元却遭到旱魃降临。”尹楠继续进言,“所杀官员中真的无有冤之人吗?”
御史大夫严宽看着自己手下两丞对上后,出声道,“丞相非得把两州大旱与长公主殿下执政之严连在一起吗?”
尹楠微诧,毕竟严宽与陈湜私交不错,此时竟在皇帝面前直接对上,要是严宽知道尹楠所想一定会啐他一口,严宽不喜欢甚至是厌恶,不管好事还是坏事,非要与神明挂钩。
陈湜慢声道,“是长公主殿下太过。”
毛穆羽激动地往前走去,要不是严宽拦住,其都能怼到陈湜的脸上,“前朝存有两百七十余年,史书上共计大旱二十四次,加小旱达五十余次,您能说每一次都是遭天谴吗?”
尹楠呛声道,“即如此,前朝为何命名旱魃一词?”
毛穆羽闻言,继续道,“我北元汲取前朝经验,已有完备的救灾政策,自雄,洛两州奏春日少雨,夏日异热起,陛下与群臣多次商议,现已将粮食下放,为何非要在神明之处下功夫?”
“陛下,只是要长公主一份罪己书,向天认错。”陈湜又一次请求。
毛穆羽也跪下道,“陛下,前朝史书记每次大旱皆有少雨和异热,乃多年以来所得规律,所以此次才能及时调粮救灾,若每次旱灾来临,都赖于神明,北元只会因恐惧永远止步不前。”
陈湜大喊一声“陛下”便俯身低头长跪不起,尹楠随即下跪,然而百官中大部分高喊,“陛下,请长公主殿下书罪己书。”
毛穆羽见此状,不可置信道,“你,你们,冥顽不灵。”
奚泽止站起身,心中不屑,看着跪下的群臣,若是暮年的皇帝会犹豫,可如今皇帝正值年少,他们逼错了人。
“你们有畏惧旱魃之心,但朕有大禹治水,愚公移山之志。”奚泽止的稚声依然威压不减,“长公主所为,皆是朕应允,而朕拳拳爱民之心未错。”
众人不言,皇帝继续道,“此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众臣散去,陈湜面色微沉走在皇宫的淌白地面上,天低沉地压下来,陈湜停下来望天,乌云满天而不动,挥之不去的阴翳。
陈湜觉得身后有人望着他,回首看到他永远忘不了的画面,奚轻竹一身獭见礼裙,威严庄重,她立于十米之外,身后是金碧辉煌的明光宫,而她头顶的那一片天中碧云挤掉原有的乌云,奚轻竹直盯着他,明明面无表情,但依然感觉到她的张扬。
陈湜听见自己的声音,“殿下真的这么相信自己吗?”
奚轻竹答道,“本宫未错,谁都不能降罪与本宫。”
这是第一次四十岁的陈湜正面对上奚轻竹,一阵狂风吹过,站立两人的发冠皆未乱,陈湜只留下一句“固执”便转身离去。
奚轻竹提拔姚昼分他手中权,一直以来皇帝万事只信长公主,他陈湜满腹经纶难用,陈家一屋子的治国之策落灰,陈湜看见立于高处的长公主,他怎能甘心,一心为君为国却敌不过亲缘,做这丞相看着上位者处以暴政,却无计可施,后世读史皆以为北元第一位丞相陈湜于国无绩,乃是碌碌无为之辈吗。
烈日当空,日光快要把土地烤焦了,越靠近雄州,越看不见鲜亮的绿色,春季勉强种下的小麦还未长大就失了生气,一块又一块的田地就像一个老人满是皱纹的脸裂开成缝。
太仓令从国库中调取一千石粮食,每五石一粮车,共计二百粮车,派遣一通粮官与一监察使,随行四百五十押粮兵。
自中都出发,行至燕州与雄州的交界处,已用九日,一路上粮队在走官路,然而在离雄州城六千米处,通粮官何兑偏离官路,带领粮队走向两座山的夹道。何兑对监察使言,继续按照官路走,到达雄州城还需要三日,官路会绕开夹道,因为在往常多雨时,夹道会有滑坡,但现在干旱,这条近路反而是安全的。
监察使陈鑫没有一日不是大汗淋漓的,虽然他不满何兑避开官路的决定,但是走夹道只需要一日便可到达雄州城,他想,黔首能早一点吃到粮食,也就少挨饿一点。
只是,陈鑫看着狭长的夹道,不由得心慌,“何大人,您刚才说这条路许久没有人走了,会不会有其他危险?”
何兑转身笑道,“据我所知,这条路也不是一直无人走,听说雄州州牧怕有人误走这条路受伤,有时会派人过来察看一番。”
陈鑫依然不放心,“是吗,那我们要不要探查一下?”
“走这条路本身就是为了早日达到雄州城,若是探查原本就可行的路浪费时间,那刚刚就走官路了。”何兑收了笑,语气上有点冲。
“何大人与我都是为了雄州黔首早日吃到粮,您就不与我计较了。”陈鑫一想到能缩短时间便也就妥协了。
何兑与陈鑫走在粮队的最前面,夹道的地面硬邦邦的,走起来也算是平整,队伍顺利进入夹道中,眼看着不过二十米,何兑和陈鑫的马就要出头了。
夹道中从队伍后面掠过一阵风,使得陈鑫后背难得一凉,回头就看见两边的山坡落下几块碎土块掉到押粮兵的头顶上,不等众人抬头向上看,一棵三人才能围起来的树干紧接着垂直地砸在五个押粮兵的头顶,其嘴角流下一条红痕,闭上眼睛倒在树干下。
陈鑫瞪大了眼睛,身上的血都涌上头顶,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一片灰色,大喊,“躲开,快躲开啊。”
夹道中的马儿惊得来回拽着缰绳,抬起马蹄嘶吼又被拉下来,想冲出去却前后皆无退路,马儿的左右摇摆的眼睛里看到身边的押粮兵被粗壮的树干和干硬的黄土巨石压下,惊恐中它看向队伍前方的领队。
陈鑫脑中一片空白,他进不去帮忙,也不知怎么阻止,只能无力地一遍一遍喊着“躲开”,他突然意识到他的余光中没有何兑的身影,心中万般悲痛,恨不得咬掉何兑的一块肉,痛啊,好痛啊,他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这样烈的日头,他心中泛着凉气,额头上的一滴冷汗滑到下巴,落在陈鑫胸前的剑柄上,发出一声脆响,使得他不由得低头望去,一把铁剑沾着他的热血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想回头,想知道是谁,但是他太慢了,那把铁剑瞬间抽离他的胸膛,终于撑不住翻下马来,陈鑫努力地睁开眼睛,顺着冰冷的赤刃,他看到了它的主人何兑,他不解,好想出声问一句“为什么。”
陈鑫躺在烫热的地面上,眼角的泪不停地流下,和他的血混在一起,脑海中是皇帝和长公主站在他的面前,两个年少的人叮嘱他这个已是三十五的官员一定要把粮食交到雄州百姓的手里,长公主一句未言地看着他,他们的话语和眼神中是那么的认真,那么的相信,而他清楚地知晓他忠的君是多么希望可以护住他的子民,免受苦难。
陈鑫哭出声来,一下一下,每一声都在喊着,陈鑫辜负陛下重托,辜负长公主信任,辜负雄州百姓期望,辜负他心中谨记的圣人言。
此时,何兑的身后冲出一群麻布衣裳,捂住口鼻,手握铁刀的盗匪,踩过盯着夹道不敢闭眼的陈鑫与存活的押粮兵兵刃相见,陈鑫却看不见何止是何兑的身后,粮队的后面也有一群盗匪冲上来,一刀砍死一个挣扎起身的押粮兵,就如煞魔一般,带着世间的恶扑向无知茫然的众人。
何兑牵动马儿跟在盗匪的后面,第一辆粮车的左右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刺穿左胸,他们倒在一起,口中血涌出来,日光太亮,照的眼睛看不清何兑的脸庞,只有一具黑影移向第二辆粮车。
两个盗匪见押粮兵举起刀挥向他们,一人拿刀挡住,一人捅穿其腹部,抬脚踢到在地,一押粮兵用左肩抵住刀刃,右手持刀刺死一盗匪,迎面又是两个盗匪,他后退几步,霎那间被钉死在粮车上。
一炷香的功夫,盗匪在何兑的指示下将夹道中的人细细排查过,活着的马儿有几匹,而押粮兵无人存活。
盗匪的头领见何兑从马上下来,急忙走上前去,双手抱拳行礼,“多谢何大人。”
何兑冷着一张脸,接过头领递过来的麻布,将手中的剑擦拭干净,斜眼看着,“别忘了,留下五十粮车。”
“这是自然,都是约定好的。”
何兑点点头,日光晒得不行,“你们动作快点。”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盗匪将后面的粮车一辆一辆的拉走,消失在山的后面,随之又从山的后面走来大概一百身穿皂色戎服,枣褐色轻甲,手持钢刀的地方兵,屯长向粮车前等待的何兑行了一个军礼,“何大人,一百雄州兵已在,我们何时进雄州城?”
“现在就走吧,不然本官快要晒成肉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