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往事 第72章 第 72 章

71.康德

待三人一起齐聚餐桌旁，奶奶在给娜娜盛汤，她今天炖了红菜甜汤，娜娜也在一旁帮忙递着盘子，马可自觉的摆好了刀叉。

"好啦，准备开动吧。"奶奶从烤箱里将烤好的一大盆Lasagna(千层面)摆在了餐桌上。

"嗯嗯，看起来就很好吃。"娜娜捧场道，千层面一端上来她就闻到了香浓的肉酱味，面上还铺了满满一层烤化拉丝的mozzarella(马苏里拉芝士)。

奶奶往娜娜餐盘里挖了一勺千层面，马可也主动将餐盘递过去。

"娜娜之前有在家自己做过千层面吗？"奶奶乐呵呵的问道。

"没有呢，我其实只做最简单的意面，这种我不太清楚做法。"娜娜望着这一层白酱一层肉酱一层芝士堆叠，十分繁复的传统千层面，她做饭都是极简主义，很少做复杂的菜，除非要招待客人或者好友。

"没关系，以后让他做。"奶奶给马可使了个眼神，亲和的笑道。

"啊？"娜娜看着他一副理所当然应下的表情，愣了一愣。

"别看他这么懒散，厨艺还是可以的。"奶奶颇嫌弃的瞥了马可一眼，并无情的揭起了短。

"……"娜娜拿起汤勺，默默喝了一口甜菜汤，不知道该怎样接话。

"奶奶，我跟娜娜说了回波兰的事。"马可不动声色的替娜娜解围道。

"对了，娜娜你们不用陪老太太我在博莱斯瓦维茨待太久，我要见一见老朋友们。你们待一两天然后就去华沙吧。"奶奶终于分好了千层面，放下勺子坐了下来。

马可闻言微微侧身偏向娜娜，水蓝的眼睛在默默观察她的反应。

娜娜心想，难道奶奶是故意创造机会要他俩独处吗，除了二战的历史，娜娜对于波兰的首都华沙并不太了解，只知道它一个月内就被法西斯踏平，古老的城市中心也被斯图卡轰炸机无情的夷为了平地。

"Nana(娜娜)？"奶奶问道。

"Si,ci sono。(在，我在)"娜娜回了回神。

"娜娜，你不想去华沙吗？"马可略失望的垂眸，他觉得娜娜大概是要拒绝这趟旅行了。

"嗯，不是不想去，只是我不太了解华沙，去了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娜娜低了低头，闷声解释道。

"你不用担心，小时候奶奶带我回过几次，我们的旅程不会无聊的。"马可知道娜娜并不是想要拒绝邀约，他莞尔一笑，柔声说道。

"嗯……"娜娜没有再说什么，反正去华沙也是考试月之后的事情，眼前的当务之急还是需要准备文艺复兴的考点，娜娜边吃着千层面，边走神在想着考试的事情。

用过晚饭，奶奶边收盘子边跟马可耳语了几句。

"娜娜今天怎么这么沉默寡言？"老太太疑惑的频频侧目，不解的问。

"下个月是考试月。"马可轻声道，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哦，难怪，我看她今天总是走神。"奶奶豁然开朗，果断给年轻人让出空间，在水池边收拾了起来，马可也在一旁帮忙。

"你去陪陪她吧。"奶奶接下他递过来的餐盘，亲和的说道。

"嗯，好……"马可看了眼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发呆的娜娜，无奈的笑了笑，他擦了擦手上的水渍，缓步走到她身旁。

"娜娜，想什么呢？"他半蹲下来，与娜娜平视。

"文艺复兴。"娜娜皱眉道。

"下个月要考吗？"马可淡然道。

"嗯，其实就是有些形容词不太好记，而且教授又要面对面口试。"娜娜捂了捂脸，愁的小脸皱成一团。

"要不要听钢琴曲？"马可宠溺的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

马可的琴音有一种魔力，可以让人平静下来的那种魔力，有一股沉静的力量。

娜娜听到他的建议，瞬间抬起了头，她确实很久没听到他的琴音了。

两人一同步入书房，马可打开了琴键盖板，娜娜站在他的身后。

"想听什么？"他微微侧头问她。

"Come vuoi。(随你)"娜娜在书柜旁的小沙发坐下，双手托着小脸乖巧的应道。

"肖邦吗？"马可问道。

"那就夜曲吧。"初雪的那天，风雪长廊下的夜曲，是让她久久不能忘怀的美好回忆。

"好。"马可朗声应道，嘴角勾起浅笑。

指尖轻划，琴音渐起，宁静沉着的琴音，让人不禁沉浸其中。

如同半梦半醒之间的一首叙述诗文，娜娜隐隐觉得其中仿佛有种挽歌式的宣叙感。

马可轻柔的拨动着琴键，怜悯的，柔软的，多情的，娜娜感受到了乐曲创作者的敏感和细腻，以及演奏着这首曲目的马可本人细腻的内心世界。

他们高度的趋同，他们同样是敏感多情的人，眼前的古典少年，与近两百年前的波兰绅士，他们仿佛在这首乐曲的演奏中合为一体，他们的身影交叠在一起，一同平静的给娜娜展开着一座老城的画卷。

风雪中的华沙，一座历经无数次毁灭与重生的老城，它是波罗的海旁一颗璀璨的明珠，它也是肖邦漂泊半生都难以舍却的故土。

娜娜眼中仿佛看到青年肖邦冒着漫天大雪漫步在长街上，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忽的在青年眼前落下，它飞舞着，跳跃着，来回往复，最后坠在娜娜的肩头。

一曲毕，书房重归静谧。

娜娜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发愣。

"娜娜。"马可主动开口，打破沉静。

"嗯……"娜娜回神道。

"我想了一下，我们可以去华沙和格但斯克呆几天，你觉得呢。"马可询问娜娜的意见。

"格但斯克？"娜娜听着这个陌生的城市名，疑问道。

"是一座港口城市，或许它的旧称你会更熟悉。"马可清俊的面庞带上了一缕笑意。

"它以前叫但泽。"他说道。

这个名字娜娜确实听过，并且如雷贯耳，但泽走廊依稀就是二战时德国攻打波兰的主要原因，因为一战后签署的《凡尔赛条约》将原属于东普鲁士和西普鲁士之间的狭长地带割让给了彼时刚刚复国的波兰。

由此，新生的波兰获得了新的出海口，而德国的国土被彻底分裂成不连接的两个部分。

"为什么想去但泽？"娜娜眨着大眼睛，很是不解。

"大概是因为可以遥望康德的故乡，柯尼斯堡吧。"马可忽然有些触动道。

"娜娜，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们不喜欢俄国。"马可沉声说着，神色复杂，甚至眼中有一抹化不开的忧愁。

娜娜换了单手托腮，目光专注的盯着他，她在安静的聆听着。

"嗯，我确实不太懂，大概是因为历史的渊源？"娜娜看他忧郁的模样，轻声回问。

"是的，就是因为历史……"马可低头合上了钢琴的盖板，起身来到娜娜的身旁坐下。

娜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在身边落座。

"娜娜，你上次在这里拿着《安娜·卡列尼娜》的时候跟我说过，你想知道它(CCCP)为什么诞生。"马可点亮了沙发旁小圆桌上的彩色玻璃台灯。

"嗯，因为里面涉及了部分沙皇俄国解放农奴的历史，在阿尔丰斯·穆夏的《斯拉夫史诗》中也有提及这段历史。"娜娜点了点头，看着面前精美的彩灯，柔和的灯光透过五彩玻璃映射到书架和墙面上，流光溢彩，像是水波在浮动。

"其实准确来说，我们并不是讨厌俄国，应该说，我们是惧怕它。"马可说着，眼神渐渐游离，仿佛沉浸在了一些沉重的记忆中。

"……为什么？"娜娜呆呆地望着他。

"因为它的侵略性……"马可从身后的书架中搜寻了片刻，而后缓缓抽出一本康德著的《纯粹理性批判》。

"康德的故乡，柯尼斯堡。在二战后就不复存在了，因为它现在叫加里宁格勒。这个由条顿骑士团所建立的东普鲁士曾经的首都，现在已经彻底湮没在了历史的故纸堆当中，找不到一丝存在过的痕迹。"马可眉目低垂，极其心痛惋惜的说道。

娜娜仿佛触摸到了一丝马可矛盾的心理，因为父亲的影响，以及自己从小在西欧长大，所以不可避免的会站在西欧人的立场讨厌东方的蛮族斯拉夫人。

可是他的母亲又偏偏是个斯拉夫人，并且他挚亲挚爱的哥哥也成为了一名真正的俄国汉子，这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难以接受的事情。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旧世界的秩序被打破，作为得益方，当时的CCCP侵吞下了康德的故乡柯尼斯堡，并将其彻底罗斯化改造成了现在的加里宁格勒，这座不冻港就如同一颗钉子，深深的扎在西欧各国人民的心里，变成了他们心中一根挥之不去的毒刺。

"是很矛盾……我能理解你。"娜娜好半晌才开口。

马可抬眸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晦暗不明的神色。

"但是，现在的俄国不是CCCP，你要知道。"娜娜盯着他的眼睛，很郑重的说道。

"……就算它伪装的再好，也不过是又一个叶卡捷琳娜治下的沙皇俄国。"马可沉声道。

"不一样的，那个庞大的红色帝国已经彻底倒下了……"说到这，娜娜哽住了，俄国一定想不到，自己都已经四分五裂成碎片了，但是西欧依旧畏它如虎抱团取暖。

"算了，不说这些了，历史太过沉闷了。"马可看到娜娜有些憋闷的神情，缓声道。

"我其实……不觉得沉闷……只不过，我看到了一个新的角度，一个从未在我学的历史课本上出现过的角度。"娜娜略微停顿的应道，然后抬起头朝马可微微一笑。

"我很高兴你愿意与我分享关于柯尼斯堡的历史，甚至我已经开始期待去波兰的格但斯克港，隔海相望这座曾经的东普鲁士首都了。"娜娜眉眼弯弯的看着他，乌黑透亮的大眼睛充满着对于探索历史的热忱和希翼。

"娜娜……你真不像是来自东方的女孩。你似乎很了解欧洲，比我预想的更了解。相反的是，我却并不了解你的家乡。"马可目光灼灼的盯着她，说到相反处时微低了低头，深邃的眼窝沉入阴影当中，他闷声陷入了沉思。

娜娜眼见他情绪低落，当即站起身，拉起他的手。"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就在你面前，你想知道什么随你问就是。"说完，娜娜开朗的笑着，笑的十分明媚好看。

马可被娜娜的笑容感染，也带上了一丝笑意，眉眼瞬间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