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猫撞倒了三根贡香,香体摔断混着香灰掉落在了地上。原本凝聚成一股的烟雾瞬间分散,飘飘渺渺找不到方向。
事发突然,现场几双眼睛全都望向了门内,铃声已不知何时停了。
陆震左手提剑,右手掌心托着那枚铃铛,眉峰微蹙,目光幽暗,正盯着那张乱七八糟的香案。他身旁的孩子又昏了过去。
陆灵蕴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三两步走到陆震跟前,看到师父鼻尖鬓角已微微冒汗,气息也不平稳。做法时最忌被中途打断,轻则法事无效,重则身心重创。
她小心翼翼问他:“师父你还好吗?”
陆震点点头:“小的已在铃中,大的跑了!”
声音不大,却是让在场的人听得心头一震。周中阳下意识问:“两个?”
陆震说:“对,子母煞!但看起来还不止如此,你家那猫,怕也不是善类!”
听他这么说,周中阳和周聪又下意识地望了眼香案。陆震解释说:“我以子为质,引母煞现身,原本可以一并收服,可就在关键时刻,这只黑猫闯了来,不偏不倚,就只冲击香案,香倒魂散,让那母煞跑了!”
周聪说:“听说这猫还叼了块人骨,院子里人都散了,我还没顾得上查。不过,这儿怎么会有人骨?”
“这个你们去查,今晚的事还没结束。”陆震说完回身,去那孩子嘴里取出那块黑玉,稍加擦拭,收进了乾坤袋。又对两名壮汉说,“劳烦两位兄弟,把这孩子解开,抱到我房里去,不用再绑他,今晚你们和他一起,都在我房里睡。”
那孩子邪祟上身,虽然没事了,但还需要安魂,两个汉子尽管命硬,做了一回护法,但同脏东西打过交道,也需要去去晦气,陆震免不了要为三人费些心神。
他又嘱咐周聪:“这孩子几乎一天没吃东西了,等会儿醒了要饿,你给他准备点粥之类好消化的食物。”
安排完孩子,陆震又招呼周中阳,把手里那枚铜铃递给他说:“这东西你带回去,就放在正对房门的地方,门窗全都关紧,若有意外,铜铃会响,我自会处理。”像是终于想起来还闲着一个陆灵蕴,他又补充说,“让丫头陪你,她近来倒是很喜欢拼命。”
这叫什么话?陆灵蕴眉头皱了皱。周中阳侧了侧眼锋看她,嘴角噙着笑,继而又对陆震说:“陆爷是说,今晚这东西还会再来?”
陆震说:“孩子在这里,她不会走远。但这里道气太重,我房里法器太多,你那里正合适,我猜天亮之前,她八成会来抢魂!”
陆灵蕴小声嘟囔:“那她也太傻了,这么明显的圈套。”
“她不是傻,是痴。”陆震语气里多了丝感慨,“做父母的,即便知道前面刀山火海,但为了救孩子,哪怕明知是圈套,也会一试。”
这么一听,竟还有些悲怆。
陆震带着那孩子和两名壮汉回房,陆灵蕴便随着周中阳去他房间。一路上周中阳拿着那枚铜铃左看右看,说道:“有点意思,刚才见你师父摇的叮当响,怎么现在倒是不出声了?”
陆灵蕴随口说:“不是说了么,有事才会响。我师父明显是把咱俩当饵了,你也不怕?”
他倒不以为意:“怕什么?不是有你么?再说咱俩可不是饵,饵在这里!”他说着还晃了晃手里的铃铛。
陆灵蕴瞥他一眼,这家伙是吃准了她不会袖手旁观了。她之前或许是,但听了师父的话,又瞧着他此刻无所谓的态度,她竟觉得,倘若再来一出倩女幽魂投怀送抱的戏码,她才不要管他,倒是要看看他的定力,是不是比他爹周照奇要强些。
她这样想着,便直接说了:“我师父让我来,是守那铃铛的,可不是为了保护你。再说了,我看上回雨浓那样子,这美人对你好得很,我多余出现在那,坏人好事!”
“坏人好事?”周中阳气笑,这丫头一本正经地说浑话,挤兑人还显得自己挺委屈。他反问道:“在你们这一行,管艳鬼女妖迷惑男人叫好事?”
“难道不是?”她嘴硬,“你看聂小倩,多少男人都求之不得呢,还有青蛇、白蛇、画皮里那个小唯……”
“行了,行了!”周中阳打断她,“这艳福我消受不起,算我求您老人家,护着我点,别污我清白,成么?”
“你清白么?”她想起会所里那一幕,她虽没什么阅历,但那场面,大抵和清白也没多大关系。况且还有雨浓呢,即便两人是装出来的,那依雨浓所说,冲着他人和钱来的美女大有人在,他眼里的清白,怕和她不是一个概念?
周中阳被她这么一问,当真像被玷污了清白的小姑娘一样认真起来,反问道:“我怎么就不清白了?你看到我不清白了?”
“你清不清白,跟我又没关系,激动什么。”她说得轻描淡写,明显是不信他,但又不在意他的解释。这让周中阳觉得,像是憋足了劲儿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他反应了一下说:“你说会所那次是吧?那是别人要的,我可什么都没干!”
“嗯。”她随意地哼了一声,这下彻底把天聊死了。
俩人沉默着到了周中阳门口,他推门进去,先按陆震的交代,把铜铃放到了正对门口的一张写字台上,想到被撞翻的香案,他又自以为是地找了个胡桃木的盒子,把铜铃放了进去,又摆回到写字台上。做完这些,回头看到陆灵蕴还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又招呼她:“陆小天师,是打算当门神护铜铃吗?”
陆灵蕴不是不进去,她是吸取前面的教训,先在门外沿着外墙查看了一圈,万一有个墙窟窿、窗户洞什么的,再钻出个猫啊蛇的,平白惹麻烦。但这理由她没说,让周中阳听了,八成要嘲讽她,这是周家一个多亿的老宅,可不是村头二狗家的土坯房。
所幸门外一切安好,陆灵蕴抬脚进门,四下打量他这房子。进门靠墙角有个小木马,旁边的一排书架上,还有许多老物件,看这样子,这里应该是他小时候住过的。客厅很大,但陈设并不多,再往里还有一间,门关着,猜测应该是卧室了。
周中阳一边关窗户,一边笑着打趣:“参观古建呢,要不要讲解,免费的。”
她笑道:“讲风水布局,还是历史典故?”
周中阳说:“风水布局你自己看,历史典故我倒是有一些。”
她摆出一副听众的样子说:“那你说说看。”
周中阳一本正经:“这历史还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陆灵蕴突然咯咯笑起来:“哇,这古建历史好久远耶!”
她眉眼弯弯,眼睛里像是藏了星星,亮晶晶的,捧着他的故事搭腔,声音娇俏又清脆,周中阳觉得又甜又暖。
笑过了,他从书架上找出来一小沓资料,拿回到书桌前说道:“我倒是真找到了一些关于这宅子的旧资料,过来一起看看。”
陆灵蕴在他对面坐下,看到桌上有一些打印文件,还有2本地方志。他回来处理老宅的问题,把焦点放到了追查老宅来历之上,看起来要刨根究底,已经下了不少功夫。
他简单总结:“之前周叔查到,这宅子在清朝时,主人就做过大规模的法事,虽然是野史,但基本可信。最新的资料是这本县志,这片区域,曾是明末一个许姓富商所有,可惜记录不多,但有个线索值得关注。”他翻开最上面一本,指着其中一页说:“你看这里,其三子寅,字山君,豢异兽家妓,尝以人饲虎!”
陆灵蕴脑子里嗡地一声。
许寅,山君,以人饲虎……
还有什么,比被现实证实的噩梦来得骇人!
她手掌不自觉地攥紧。
留意到她细小的动作,周中阳问道:“你怎么了?”
她声音发寒:“我见过。”
他问:“见过什么?”
陆灵蕴一字一字:“许寅,他的老虎吃人。”
那头白额猛虎,扑倒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姑娘,对其撕咬、抓挠,在她惨烈的哀嚎声中,将其一点点撕碎、吃掉,再悠然地舔舐嘴角和爪子上的鲜血……
怎么会做这么严丝合缝的噩梦?让人不得不怀疑,那梦里的男人就是许寅,两个相继发疯的女人,喊得同一个名字,是许山君。
周中阳沉默半晌说:“你们修行的人,是不是有什么办法,通过做梦获得真相?”
不用说,他觉得不可置信。
陆灵蕴其实也不太确定,她这个梦是巧合还是灵示。
她倒是知道,道家修神仙之道,有修为的人通过打坐,是可以元神出窍的。这个元神又分阴神和阳神,阳神有形有象,可以被看见,而阴神无形无象。有些性命双修的得道之人,是可以通过自身精气神配合意识生出身外身的,也就是阳神。阳神出窍,可以理解为一个分身或者化身在行动,它是真实的,而有些阴神出窍,却恍恍惚惚像做了一个梦。
据说唐末的时候,西安曾有一僧一道,都认为自己已经获得元神成就。两个人盘腿入定,约好了一起去扬州看花,两人都是元神离体到了扬州,看了花喝了茶,又各自折了一支花带回去作纪念。待到两人出定一笑,和尚往袖中一摸,空空如也,而道士一摸,花在。这就是阳神出窍和阴神出窍的差异。
所以曾有佛家笑道家“只修命不修性”,嫌他们只管身体,求祛病延年、长生不老,而不参禅,不管心性。道家却笑佛家“但修祖性不修丹”,嫌他们只修明心见性,没有炼丹修这个□□,修不出身外身,获得不了即生成就。但其实无论佛道,通过修行,将元神、精、气合一,三身具足,是可以修出大神通的。这是自古佛道对于生命科学的认知。
陆灵蕴这个算不算灵魂出窍,她不知道,但回想那个梦,那种恐怖、伤心、绝望的画面和情绪又那么真实,历历在目。
她将桌上那些资料都拿过来,一样一样地细看。
关于明末这个富商的记载,确实不多,只有短短几行。大意是这个许姓商人财势雄厚,在这一带颇有威望。他有三个儿子,县志只提及老三许寅,字山君。他无心家业,多情且风流,喜欢豢养异兽,当然这一爱好在明朝实在也不稀奇,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好此道者不在少数。但许寅能被记录,实在是有点出格了,他把自己曾十分钟爱的一个女人,喂了豢养的老虎。
还有份资料里,记录了这个宅子在清朝年间举办的一场法事。主人也是个商贾,请高僧连开了七天水路道场,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消灾洗业,保家宅安宁、财源广进。
再就是一些零散的宅院修葺、买卖资料,没什么要紧的了。
陆灵蕴说:“看起来这宅子不安稳,是历任主人都知道的。只是旁人的记录未必知道底细。现在看来,这个许寅许山君,的确可疑。那日我一身的符文法器,它都敢攻击我,泛泛之辈是不会这么莽撞的。若真是三百来年的怨气,确实不好办。”
他若有所思:“难道是在许寅手里枉死的家妓?可那日雨浓……看着倒也不像是对山君有恨,反倒深情得很。”
陆灵蕴说:“可不是么,她那晚对着你千娇百媚,怎么可能是恨?若说有恨,倒是恨不得撕烂我。”
她前半句似在阴阳他,后半句又显得委屈巴巴。周中阳望着她,忽然就笑了,那笑有些无奈,还有些宠溺。
他站起身,想给她倒杯水,两人聊了这大半天,也该润润嗓子。
一杯水刚倒了一半,门口突然就起了阵风,陆灵蕴只觉得后背阴冷,她猛地站起转身,身后空无一人。门口也什么都没有,院中的灯投下的树影,竟也丝毫未动。
哪里有什么风。
她再转回身,看到周中阳正站在她跟前。
他面色阴冷,目光幽暗深不见底,薄唇紧闭,就那么死死盯住她。
这一刻,陆灵蕴觉得,他不是周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