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年关刚过,家家户户门前贴着红纸黑字的春联,农闲,还未到春日播种时,农户为维持家中生计,纷纷去大户人家找了活。
木伊怡随母亲正在缝补不远处邻家拿来的孩童衣物,小孩儿长得快,旧衣很快就不合身,这时便需要新制衣物。
她哥木大骏扯着声音热情推开院门,木门吱呀作响,伴随着脚步声还有一道清清冷冷的男子声音,“叨扰了。”
木大骏先从伙房内拿出来客时才会用的茶壶,里面丢上茶渣煮上水,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便好了,他递给面容冷峻的矜贵男子,朝里面大喝一声:“小妹!有人找!”
木伊怡放下手中棉线布料,拉开房门。
正中间的土木桌旁的长条凳上坐一人,单薄的天晴蓝色长衫穿在那人身上,他只微微侧头,白皙的脸上面无表情,好看的眉眼上染一层寒霜,“木伊怡?”
木伊怡认出此人衣着是玄风派内门弟子服装,忙抬起手弯腰行礼:“师兄。”
眼前的女孩与九方尘所知的木伊怡完全不一样,一个面容精致眉眼如画,上用发绳将发髻梳在两侧,乖巧可人;另一个还未长开,脸上是懵懵懂懂的稚气,还有掩藏不住的心虚惊慌。
木大骏闻言一拍脑门,赶紧将来人请入上座,忐忑不安瞥见盛放茶渣的茶水,脸上堆笑,“诶哟不知道您是仙门高人,失礼失礼。”
他说着把木伊怡往前一推,矮身低语道:“好好招呼你师兄。”
九方尘见女孩低下头不说话,木大骏又在一旁催促,他放下抿过的茶碗,语气淡淡,“我今日前来,是宗门中出了一点事,此事与木伊怡有关。”
木伊怡头越发低下去,整个人瑟缩起来,身子微微颤抖,木大骏干笑两声,九方尘并不看他,只侧目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他走出房门,朝着堂屋露出恶狠狠的眼神。
堂屋内木伊怡在兄长走后就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身子朝前俯下,嘴里颤颤巍巍道:“师兄、不、仙长,小人知错了。”
九方尘闭目唤过清风强硬将木伊怡裹挟至凳子上,木伊怡不敢动弹大汗淋漓,脸上一片灰白。
“小人、小人不该擅自离开宗门。”
九方尘眉心微皱,“你是我玄风派弟子,便是错了也无需用如此卑贱的称呼。”
“为何离开?”
他问起话来冷冰冰,木伊怡咬住嘴唇,想到同寝那些女孩,摇摇头。
那些女孩非富即贵,她在玄风派就无可奈何,回到家中也只想远远避开,不愿再招惹她们。
女孩脸上是被自己吓出的惊恐,九方尘想起师弟曾笑言,自己不苟言笑时可吓哭幼童,他软下几分声音,却依旧让木伊怡感到些许冷意。
“那为何与妖勾结?”
妖?女孩睁大双眼,慌乱抬头对上隐有恨色的一双眼,迟疑道:“你是说晗姐姐?”
话一出口她赶忙捂住自己嘴,任九方尘问什么也不作答。
——
来双永村前,九方尘自行前去掌门洞府请命,掌门静和顺他意曽言,此次下山能将二妖擒回宗门最好,若不能便将他们驱逐回妖界。
静和对从长明殿中看过弟子命灯的九方尘道:“那女妖在比武会上动手却未伤我门中弟子,定法力不强,加上重伤的狐妖必行不了多远。”
见自己向来表情甚少的弟子此刻面容越发冷俊,掌门叹气,去吧,去寻你心中所惑吧。
长明殿中燃有众弟子魂气为灯芯的命灯,此灯随弟子性命而燃,灯燃人在,命灯若是闪烁扑灭此人定是性命不保。
属于木伊怡的命灯灯火闪烁散发出温暖的光,这是九方尘心中一惑:那妖夺走木伊怡腰牌潜入玄风派未下狠手,她就不怕有一日木伊怡重回宗门揭穿她妖怪面目吗?
问不出什么,天色又渐晚,本朝历来重道,自太祖起兴修道观,都城更有声名显赫的万事阁,道人术士地位空前高涨,木家不愿得罪有仙门依仗的九方尘,多次恳求才留下欲要去附近庙宇歇息的玄风派大师兄。
九方尘宿在木家也不忘修行,入夜正在运功打坐,突闯入一老者,手捧酒坛,胡言乱语,彻底醉倒前口齿不清抛出惊天雷。
“我闺女差点被害死啊。”
玄风派弟子修正道,斩妖魔,弟子天赋心性最为重要,虽有争抢资源一事,但也光明磊落,对于老者的只言片语九方尘一个字都不信。
……也非全然不信,想到宗门中传出的闲言碎语,第二日他又找到木伊怡,木伊怡本与她大哥打闹,见他过来一下手足僵硬,重新恢复成鹌鹑样。
院中除过木伊怡一家,还有她的叔父姑母,纵然昨日就知道来客是修道之人,姿容不凡,今日再见难免还是心神晃动,眼睁睁看来人将木伊怡喊至院中偏僻处,两位正值妙龄的女子也凑过去。
“我不知你在山上遇到过这种事。”九方尘低声道:“对不住。”
木伊怡慌忙摆手,昨日听过九方尘名字,她想起来是授课老师曾提过的宗门中大师兄,“师兄不必道歉,晗姐姐说我要是勇敢点硬气点,她们是不会欺负我的。”
许是九方尘的道歉让木伊怡知道玄风派并非人人都是冷漠无情,她声音小小,描述出一幅幅画面。
她因家中只是普通农户,在门派中备受欺凌,她曾找过师长,不知为何不了了之,她也有小小反抗,换来的是愈发过分的打骂,于是产生了想回家念头。
那是她入宗门来所受最重的伤,玄风派虽依照天资分内外门,可外门弟子中也有天分超出常人之人,她想挣脱束缚,那些女孩却借修行之名在她身上刻下一道道伤痕,衣衫开裂皮肉翻开不算,直至露出森森白骨才罢休。
她疼得死去活来,不知道昏过几次又醒过几回,没人来寻缩在杂草中的她,她就在夜色中昏昏醒醒,凭求生本能跌跌撞撞往山外跑,路上不知摔过几次,在地上滚过几回,等她再次醒来人已经在玄山下的客栈,眼前是一个黑衣女子,她手旁是擦过污物的布料,药粉不要钱似往伤口上撒。
木伊怡恍惚还觉得自己胳膊处骨肉露出,隐隐作痛。
她摁住手臂,衣袖下是深深疤痕,她松口气继续道:“是晗姐姐救了我。”
九方尘了然。
玄风派授外门弟子的多是年岁稍长的内门弟子,或是几位长老,宗门中事务繁多,他们除过授课还要精进修为,处理门内事……像这种欺凌事件比比皆是,无人命伤亡,便只是弟子间的小打小闹,并不重要。
难怪那妖不怕。
思及此,他想起师兄弟合力才捉住祸乱人间的狐妖被救走,又想起香囊中莹润宝珠……他情绪复杂,“身为玄风派弟子你就任由妖顶替身份潜入宗门?若是此妖在宗门中肆意作乱,伤及同门……”
“那与我家小妹有什么关系?”
两位女子听他声音泛冷,上前护住被吓一跳的木伊怡,木大骏听见骚乱声赶过来,手拿着长杆扫帚往地上啐了一口,“那些事和我家小妹有什么关系?”
“我小妹被欺负时你们不顾同门之谊,这会出事了又要小妹为你们考虑,就算是仙长也不能如此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吧。”
木大骏继续说道,“你说乌姑娘是妖,我倒觉得你们破宗门里才都是没有人性的妖魔,乌姑娘受着伤一路把我家小妹完好无缺带回来,在你们宗门我小妹得了什么?”
他说着拉过木伊怡,手下放轻力道拍她前胸后背和胳膊,“全是你们弟子欺负小妹留下的伤痕。”
九方尘目光沉沉,问被兄长和家姐护在身后的木伊怡,“那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舍得把贴身腰牌给她?”
他本是难以理解的随口一问,未曾想木伊怡细细思索后认真回答:“晗姐姐当日将我身上腐肉清除,又用她秘制药粉为我敷伤口,我用光了她带的药,她便去药堂买上干药材,配比好磨成粉为我疗伤,还为我添了一件新衣裳。”
“我想家想得紧,夜夜梦中流泪,她只问我愿不愿意回家,虽面上难掩焦急但依旧带我从玄山来到家中,只拿走了我的腰牌……”喉咙吞咽间,她缓缓道:“和我的心头血。”
“胡闹!”
九方尘面容上浮现一抹怒意,心头血生机最为旺盛,自心中取出,过程艰辛稍有不慎便会致人丧命。
木伊怡呆呆道:“晗姐姐很快就把我治好了,我还是醒来才知道的。”
“没有在玄山上被割破肉露出骨疼。”
最后关于那妖九方尘也没有了解到其他信息,只知道那妖名叫乌晗,救了被玄风派弟子欺凌的木伊怡并护送她回家,途中要了木伊怡的腰牌和心头血以做伪装身份所用……
“她此番作为是毁你修行路,你日后修行……”
木伊怡抬起头,有些许天真冲九方尘露出满是信任的笑,“我问过晗姐姐,要是反悔了想重新修行怎么办?晗姐姐说我若想重回玄风山便回来吧,不必太顾及她,她终究是会离开,在山上待不久的。”
想到乌晗临走前教训整治的几个同寝女孩,她们瑟瑟发抖张口闭口都是对木伊怡的惧意,掩藏在其下是洋洋得意,九方尘站在冬日无温的阳光下阖上眼。
孩童本性难以掩盖,其性过于恶劣。
修道一事除过修为,更重要的是修心。
修与万物共处,修至纯至善,修正道方能斩妖魔守人间。
一心修道的玄风派大师兄默然,宗门之中并非所有弟子都至纯至善,心有恶所行为恶,为恶者。恶者为伍,倚贵欺贱,恃强凌弱,终造成弟子欲归家、妖物潜入、狐妖被救的局面。
对于木伊怡,九方尘可惜,虽弱小但有天赋,其心……他旁观摇头说无事的木伊怡,经此一事,虽心向妖物但其心智坚定,不为他人言语动摇,他不由上前,问:“那你想回玄风派吗?”
木伊怡还未作出答复,她的兄长阿姊便要拒绝,木大骏拿起扫帚张口又要骂起来,木伊怡拦住几人,冬日寒风刺骨,脸上竟出了薄薄一层汗水,她回头朝九方尘道:“我听闻修行一事重在修心,若心性不稳日后会生魔,玄风派中并非所有人都重修心,他们更看重的是自己强弱。”
她想到带她一路行来的乌晗,嘴上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恐吓她要把她丢了,可还是小心为她换伤药,为她买各种零嘴,逢河水破桥她胆小不肯落脚时会迈步将她背起……她们看过晨光,趟过结冰湖面,也从冰下捉鱼,一同吃热乎乎的面片,困了宿在一起……只为她夜半不寐日日低泣,想爹娘、想回家。
她继续坚定道:“若是有缘,日后我还是会寻去玄风派修行,只是修行漫漫,宗门中尔虞我诈乌烟瘴气不适合我等外门弟子修行,不如随心而修。”
她说着跑到自己房间,掏出两本修行的册子,朝九方尘示意:“晗姐姐临走前给了我几本书,她说修行一事大差不差,重在修心,其次才是功法,照这些书上引气入体练习,也可修成大道。”
“万般功法不离其宗。”
九方尘翻过木伊怡拿来的书,纸质粗糙,是手抄本,上面字迹娟秀,里面内容讲修行本质,基础又全面。
“她倒考虑周全。”
他告别木伊怡一家,从袖中拿出一纸符,随着符纸燃尽,将自己所了解之事告知掌门和几位长老。
玄风派上下尊掌门令,不过几日便摸清宗门中人品性,将宗门中拜高踩低风气一番整治,又把心性顽劣品行不端的弟子驱逐出门派,同时广告众仙门这些弟子为人行事。
木伊怡同寝仰仗有天分又花了大价钱才拜入玄风派,此刻不光女儿被除名,还被评为性情恶劣,心思歹毒。
小小年纪名声尽毁,父母气得捶胸顿足,把家中佯装无事的女儿好好说教一通。
只是终究是掌上明珠,不忍心多加管教,其日后行事越发阴毒,竟生生酿成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