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靠在椅背上,神色颓废。钟离原坐姿端正,优雅的扇着水墨扇。
“阔天阁一直都是先生打理的?”
“是。”钟离原雍容闲雅的应了声。
“消息严密,井井有条,稳中带进。辛苦了。”
钟离原笑了笑。“阁主对钟某有知遇之恩。”
长明自嘲一笑。“是,她眼光一向好。”
苗寨,寒冰寒夜听闻辛芷已逝的消息,四目相对。
寒夜上前一步。“羽婠族长,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玩笑?”羽婠轻笑着反问,“你们韩家故意泄露给她消息,如今又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给谁看?”
“族长或许有些误会。”寒冰怕口舌升级,连忙解释。“蛊毒知情者都被家主三令五申,烂于腹中。我和寒夜乃至岱宗兄妹都未曾泄漏半句。”
“哦。”羽婠冷笑道,“那不还有位知道么?”
还有……
嫣然!
寒冰抬眸时正巧与回头的寒夜撞上目光,显然他俩已经猜到了。
“这件事,我们家主并不知情……”
“我管你知不知情!”羽婠打断寒冰,“没有处理好,就是韩允的责任。留这种挑事者在身边,本身就是错。”
羽婠走下台阶,来到空荡大殿正中的两位面前。
“阿芷寻了五年,整整的五年,用了多少种方法,试了多少种方式!”
羽婠代表权利的手杖狠狠捶在地上,咬牙切齿都不足以宣泄。
“他妻贤子孝了这么久,如今病了,想起来了,来寻人了。哼,算个什么东西!”
辛芷死了?似是因解蛊死的。可这些他们并不知情,家主也不清楚啊。
寒夜有些替韩允委屈。
“当年是你们说同命蛊无解的。而且若不是家主,辛芷早就没命了。我们怎么知道她,她会去解蛊?再说,你们也从没放过风声。”
“哦,对。”寒夜又补充一句,“和家主和离,还是辛芷提的。家主多伤心,你们知道吗?现在都推给我们了,凭什么?”
“好,好!”羽婠气的直笑,“你们传完话了,也不用待着碍眼,苗寨不欢迎你们,轰出去!”
“是!”
大殿两列威武壮汉齐喝一声,异常气势。
“等一下!”寒冰挡在寒夜身前,同走远的羽婠道:“族长还请听一言。”
“家主还有说,辛长师独身一人,孤零在外,不若有所依傍。牧野韩家有位置,可以请长师移位。”
羽婠停下脚步,回头问:“什么意思?”
“家主愿以兄妹名义,迎辛长师入祖宅。”
“呵!”羽婠发出一记冷笑,白眼都要翻上天际。
“还真觉得自己是个大圣人了。迎阿芷进祖坟啊?是想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
寒夜:“家主没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羽婠厉声呵斥寒夜,“韩允已经有了妻儿,阿芷也早已放下。基于两人间人尽皆知的前情,还是不要有干系的好。”
羽婠冷冷扫了两人,态度傲慢又凌人。
“回去转告你们家主,蛊毒被解的那刻,阿芷与他已然两清。辛芷的身边有我、有后人、有阔天阁,与他没有半分瓜葛。韩家,还是顾好自己吧。”
家主病重,少主年幼,还有多家虎视眈眈的觊觎寒冰掌、铸剑术。
怎么算,都是韩家更危急些。
寒冰临行前,劝寒夜留下。
“这些年,家主从来不提辛夫人。情愫退却,又有夫人作陪,我也以为家主放下了。如今看,家主心中还是记挂的。他不说,亦是不愿想起。他有了新的生活,也希望辛夫人亦如是。可偏偏,辛长师格局宽广,行的是大道,念的是四海。”
“如今妄图趁乱打劫的以御霄为首,玄灵、阔天、崆峒虽未有举措。可待辛长师已逝的消息传出,又会聚集多少便犹未可知。”
“长明掌门笑里藏刀,崆峒长老惯会摸鱼。阔天的态度,必须把握好。”
“寒门子弟遍天下,阔天的势力早已今非昔比。家主曾言,阔天有隐藏实力。想来是因阁主亡故,担心树大招风。”
“寒夜,辛夫人也算半个旧主,留下亦是尽忠。或者,你可以借着拜祭,留意阔天动静。”
寒冰一个人走了,羽婠见寒夜洒扫后山墓碑,便随他不管了。
苗寨还未清净两日,又有访客。这次,是叠邕。
因入口复杂,他全程由祁安引领。一路上,木着个脸,也就听到辛芷闯过阵时,弯了弯嘴角。
与对长明的态度比,祁安对叠邕还是亲近些的。木头自己也有发觉。
“你师傅离开玄灵的缘由,你知道?”想来,也只有这个原因。
“知道。”祁安点点头,似是在说很平淡的事。“她因解蛊,不知自己还余多少时日。怕我以后被人耍弄,便留了一本详细注解,在阔天阁。”
叠邕苦笑。看来,小芷还是有心结的。
“先去看看辛芷吧。”叠邕紧了紧手中卷轴,“我有东西给她。”
今日的孤冢前,有些热闹。
寒夜远远站着,祁安跪在石阶,叠邕在碑前烧着什么。
羽婠赶到时,恰好看到火中的画卷。
那是苏卿卿。只一眼,她就认出来了。
那是个侧脸,背着身,睨眸半面,已显温柔绝色。左手执凌波于身侧,右手握医书在背后,发带飘扬,青衫微舞。绝世又独立,高贵且脱俗。
火焰燃烧到面颊,只一瞬便走了型,成了灰。
“你画的?”羽婠走到叠邕身后,“这世上还能清楚记得苏前辈容貌的,可没几个。”
叠邕轻笑一声。“她让我画的,我一直没给。”
“怎么现在愿意了?”羽婠冷笑,“人死如灯灭。”
没有用了。
叠邕自嘲的叹口气,望着碑上红色的“辛芷”二字,语气坦然:“是。”
“我自大的以为,只要师叔在,她就会回来。可我忘了,芷儿倔,走了就不会留后路。”
他同长明都知道辛芷重情,却没想到她心狠起来连师傅都可以不要。
羽婠同跪着的祁安摆摆手。祁安起了身,还抓走了跃跃欲试,想继续听墙角的寒夜。
“阿芷有一封信,让我给你。”
信?
叠邕转头,辛芷会给他写信?
羽婠从暗袖掏出一个信笺,递给他。“她很久之前留下的,那时她刚刚得知自己中蛊。一面开玩笑说不知时日,一面说等四师兄找上门时给他。”
“她在玄灵行四,你是五。我想着,应该是给你的。”
四师兄……
好久远的称呼。
那时她的师傅还是苏卿卿,那时她们还未去过牧野。
信笺展开,还是不怎么工整的熟悉笔迹:
修灵者心怀天下,修身齐家。百家同气连枝,共创繁华。
这是师祖的愿,曾经师傅的愿,如今亦是玄灵你我的愿。
我知,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有长短;有修灵的地方,就有高下,有强权。安定、和睦,要么是建立在一个霸强高压之下,不敢妄动;要么是处于势均力敌之时,不可妄动。
故而,大师兄兢兢业业、劳心劳力壮大玄灵,联合百家也防范百家。
故而,我选择破了常规,给每个人机会。不分性别,不论年岁,修灵不再局限于百家之内。
强盛持续不了百年,但源源不断的人才可以。
人各有能,相互制衡。无门第禁制,相近和睦。无斗争仇恨,相爱便爱。
————
叠邕将信件看完,默了许久。
自幼相识,一起长大。他此刻才发现,他们是殊途同归,一个心愿。
不,芷儿更厉害。她敢打破陈规,重筑新序。
“她随师叔上山时才四岁,瘦的跟干瘪的柴棍似得。除了和师叔说话,谁都不理。”叠邕心有所触,坐在碑前,聊起了过往。
“那时玄灵才只弟子四人,来了个小师妹,都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慢慢的,她不怕我们了。开始同我们说笑,和我们一起爬树、下河。”
说着说着叠邕开始笑。“那会儿她可聪明,闯了祸犯了事,就扮作可怜模样。师祖、师傅、师叔都不忍罚她,便罚我们。嗐,那会儿小,因为这,没少挨训,就开始嫉恨上了。现在想想,是嫉妒。觉得长辈们怎么就都宠着她呢?”
不知何时,叠邕眼中漫上莹光。“她聪明,心法基础一学就会。启蒙明明比我晚六个月,却大小术法皆赢了我。这还不算,本就比我小,却因拜师早一天,就排到了我前面。”
“噗呲……”羽婠没忍住,笑了出来。“对不起,你继续。”
“可气吧?反正那时候我挺生气的,还因为这个,疏远了她。”叠邕低下头,一颗什么滚落到手背上。“但那个时候,正是苏师叔身故,芷儿最难熬的时候。”
四岁时唯一出现的光,全身心信任并倚赖的依傍,一瞬之间轰然倒塌。
青萍师傅自然离世,羽婠尚且悲痛欲绝。苏卿卿的死,对她而言……
羽婠轻轻抚着墓碑,问:“她怎么熬过来的?”
“七日。明明一个才十岁的半大孩子,待葬事结束之后,就开始苦练功法。之后,第二年的四海会武,得了榜首。然后的每一年,亦是。”
对啊,辛芷可是好好给女同胞们争了口气呢。
羽婠望着青草遍布的“争气”冢,眨了眨眼。“她其实从未放下,只是不提。”
“是。”叠邕低声应,“她冲上雪峰两次,总算杀了师父,为师叔报仇。”
听听,多像一出戏本子。
羽婠瞟了眼叠邕,语气些许生冷:“俞满江教出来的,还挺有情有义。”
“他没你想的坏。”叠邕虽是在维护,却听不出多少感情。“他被权势蒙蔽,做了错事。他也有弥补的。”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些……”羽婠走到他身侧,“还当着阿芷的面。”
叠邕顿了顿,吸了吸鼻。“也对,辛芷不愿听这些。”
他站起身,似是又恢复成木头。“她是怎么走的?解蛊毒遭受了什么?”
这些天以来,第一个询问辛芷逝前痛楚的……
浓密的黑睫盖住了眼眸,羽婠深呼一口气,声音似缥缈:“我不知道。”
不知……道?
叠邕不知是该气还是震惊。“我不能理解。羽婠族长,我换种问法。你是怎么确定辛芷是解蛊身故的?或者,你因为什么就证实了,没有意外?”
如果是他杀?如果是某人作局?她没了灵力,普通樵夫都有可能……
在这一瞬间,叠邕想过无数可能的因果。
“我找到她的时候,只剩下一滩干涸的血迹。玉牌、剑穗、荷包、口哨……”
羽婠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她细数的东西都是辛芷贴身的物件。提起来时,那一件一件彷若就在眼前。
“跌打伤药,驱虫散,还有两坛我酿的米酒。”
羽婠有些轻喘:“同命蛊乃世间罕毒,无药可解。所有记录在册的典籍我们都翻遍了,不知道她怎么做的……”
羽婠最不能回忆的就是那天,最不敢想象的就是那滩干涸。
“我不想她活着吗?我也盼是其他的缘由。哪怕是个尸身,我都能剖析原因,可偏偏……”羽婠长喘一口气,暂缓了飞速的泪迹。
“我怎么做,我又能怎么找?”
……
尸骨无存么?
叠邕无语凝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