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手札纪事 第4章 第 4 章

深冬不知何时飘起了雨，冷到谷底的气温反倒回升起来，湿润得像春天。

月至中天之时，月光格外柔和，打着棚顶的庙街夜市里，月亮不比一个小小的灯泡更显眼，满目都是琳琅的商品和彩灯，莫说是不习惯人山人海的李长缨，就连常常出门逛街的韩允儿，也为摊主的簇拥与热情汗颜。

李长缨说他不便在白天出门，于是二人便约了隔天晚上的夜市街口。

二人走在游客熙熙攘攘的夜市里，行经一颗大榕树，树脚供奉着一小尊火神像，称不上庙宇，只是一宗神坛，好赖让游客稀落一些，韩允儿累得靠在树旁，伸手要扶神坛下方的大石。

“别扶那边，扶我吧。”

李长缨出言制止，他感应到这一尊神像有些灵气，不宜冲撞，于是伸出手递过去。

“...”

韩允儿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显然察觉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越界，只是在向她示好。

“你为什么愿意见我？”

李长缨不知何时买了一杯冷饮，一路提着，这会儿将塑料袋口一并递过来，示意她喝。

“你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

他居高临下的目光并不热切，也说不上冷淡，只是空荡荡的毫无情绪，连带着没有什么男女暧昧感。仿佛她和那一夜高楼上的恶鬼并无区别，只是稍稍引起了他的注意。

韩允儿有些丧气地接过饮料，牛饮一口，也不再讲求形象什么的，一把攥住他伸过来的手，站直了身体。

“是什么？你说，能帮的我都帮你。”

原本她以为会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也做好了准备李长缨忽然变脸，谁知他跟着摇摇头，自己也有些茫然。

“我不知道。”

韩允儿再度感到丧气，一个她拿捏不住的世外高人。好吧。

李长缨继续陪她走完这条街，已经是深夜，身在庙街之中还好，走出了大路口，即便港城繁华，人流量也越来越少。沉默了一路的他这时拿出一个折叠成三角的护身符，递给韩允儿。

“你前段时间撞了恶鬼，身上阴气过重，其实不宜走夜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少在夜里出门吧。”

韩允儿吸着早已空掉的饮料杯，接过符纸，想到什么。

“如果我之后撞鬼，找你帮忙，你会来吗？”

李长缨摇头。

这是不会来的意思？也是，知道类似规矩的韩允儿想，给了这张符，就意味着两清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正想再努力攀一把交情，就听李长缨接道。

“被我庇佑的人，一般来说不会撞鬼。“

韩允儿心里松了一口气。继而开始埋怨他说话大停顿。

但不可否认，有了高人一诺，她心里踏实不少。

于是她开始提正事：“你...呃，您是那个，博物馆馆长？”

李长缨向她简单介绍过自己，但并没有说店址，只是让韩允儿冥冥之中肯定，他应该就是传闻中、四寿路那家博物馆的主人。

“嗯。”

“馆长，你看看你还缺员工吗？端茶倒水搞卫生，电脑服务，我什么都懂点，能帮上很多...”

李长缨听到这里，有些奇异地打量她几眼，然后摇头。

“你不行，博物馆常人待不下去。”

只有天生命格奇特又或者...有他特制的符箓才可以久待。

“这样啊。”

韩允儿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自从那天遇到人头鬼以后，总隐隐约约感知到身边不安，好像这个世界一夕之间变得危机四伏，尽管没有再遇到危险。

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寻求高人庇佑，万一...还能求他救救家里人。

但显然她失望了，高人身边不缺童子童女。

她这边有些碰壁，殊不知李长缨同样在考量，四寿路决不能接待外人，而他又不能对疑似前缘之人太过疏远，否则无法探知真相。

他思考了一会儿，出声问：“这样吧，云上博物馆，你听说过吗？”

“呃，啊？”

韩允儿被这突然一问砸晕了头。

“我可以给你文物的照片，你将它们上传，对博物馆信息化，这样你就可以在家里替我做事。”

李长缨目光里看不出情绪，他一向如此。

“速度不要求，慢慢做就可以。”

“啊、当，当然好了！”

韩允儿大感天上掉馅饼，当然，尽管答应得很爽快，还是不由扭扭捏捏地问了问薪水待遇。

李长缨看了她一眼，微笑着，说出了一个她无法拒绝、却又踩得恰好的预期数字。

... ...

回到四寿路博物馆，已是深夜。

李长缨关上大门，熄灭空燃了一整天的犀角香。

虽然一起逛完了夜市，但那天符瓶碎裂，他感应到的熟悉气息，似乎在韩允儿身上杳无踪影，原本紧紧抓住的线索在一瞬间失去，真相再度离他遥不可及。

韩允儿是什么人对他而言重要么？不。他只是想找到一个完整的自己。

而不是三魂六魄的残躯，一世都要躲在四寿路中。

仅仅只是犹疑了片刻，李长缨就决定，单只雇工并不行，他还要在福颐大厦、韩允儿家的对门，买下一间挂牌的物业。

梦境依旧没有改变，然而终究抱有一丝希冀。

他沉下心，平躺在三楼卧榻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

石亭，深灰色的棋盘，茫茫白雾之下，无边无际的深绿色湖水。

他又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触目可及，只有眼前迷蒙一般的绿，交织着，分不清哪里是来处。

这里是哪里？他在这里等着谁？

似乎是一早就知道要停在这里，要等一个人来。

他脑中没有一丝一毫关于这里的记忆，但也没有为此感觉到不安，就像回到了他本该拥有的地方，静静地面对着绿湖，静静地坐在石亭周围。

为什么还要在此等候，那人还会来吗？

放眼望去，倾天的湖水仿佛要倒转一般，如同流泻在顽石之上一般，尽数冲刷在他身上，替代他流出这无尽悲伤的眼泪。

无意间侧耳一听。

“王爷。”

注意那人有些踉跄的足音，他匆忙站起身，转过头，扶住了一双手。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扶住的手也很快从掌中抽离，他试图一握，握住了半片衣袖。

连那也握不住，和那人的呼唤一般，从指缝中间溜走。

茫茫的白雾此刻倏忽浓厚起来，就像遮住他内心的浓云。

为什么？

为什么视我如敌寇？

为什么不再忆起从前？

“王爷，求你..."

还是那个声音，耳边传来这样的话语，他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他记得白雾中间那个人头上朱红鎏金的发冠。

他记得他端庄的面庞，散落的发尾下，一身风致亭亭的红衣。

可是他看不清他的五官。

男子的衣冠袍发，男子的光洁耳垂，干净稀疏的鬓角。

他会拥有一张怎样的面容？

他们相对而立，隔着石台，周身孤亭一座，往外是无处落脚的茫茫天水。离开这里之后，他和那个人唯一的联系也将消失。

即使这样也要离开吗？即使如此也还是要走吗？

等到朱红色的背影真正消失，从湖水中间被抹去，心头压抑的怨愤突然爆开，他扬手，将摆了许久的棋局掀翻，任由棋子滴滴答答撒落在地上。

呼——

李长缨睁开眼，从梦中惊醒。

冷汗沿着额头滑下，他靠在床头，眼眶中充盈泪水，以往虚无的内心好像找到了可以填充的事物，他感觉自己此刻正被某种强烈的情绪缠绕。

双手不自觉跟着攥紧。

情感一点一点流失，好像一副色彩鲜艳的画浸入水中，颜色在被洗去。

不是鬼魂作祟，世上没有鬼能进入他的身体，这股虚无来源于他内心深处吞噬一切的空洞。

来源于过去无数个凌晨，他如死水一般的人生里，唯一执著寻找的事物。

他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

下楼时已是清晨，鸟鸣声细碎，闸锁落开，夹杂着清风的气息穿过大门。四寿路平静依旧，稀稀落落的亡魂从路口走进，又茫然地消失在道路尽头。

约是做了噩梦的缘故，李长缨面色有些苍白，他来到二楼，路过玻璃门后长长一排展品，各色文物，打开了最后一层展架外的符文。

玄妙的金光缓缓消散，露出了这件古物的真容，一片六角长形的玉简，色彩温润，约一尺长，表面篆刻有三行半字，其上光晕流转，依旧新如昨日。

中唐玄都手札，承载有神咒、神化二经，他从师父手中继承的古物。

但他并没有告诉师父，在每一次心神进入其中观想的时候，这片记载着无数术法与鬼类的玉简中，只有他能看见那一份咒术。

「牵缘逆术」

和他的前世有关吗？

静静呆了半晌，觉察不出有什么变化，李长缨关起展柜门锁，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