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竹 第2章 接近

“阿竹……阿竹。”

阮今竹费力睁开眼，茫然地四顾环望，浓墨似的虚无将她裹住，耳边是不知何处传来的呼唤声，声声泣血，像绕颈的白布，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闭着眼用力甩头，一阵天旋地转后，眼前出现了一扇高大的木门。

夜色已深，门后的寨子隐匿在暗色中，仿若消失了般，眼前的屋檐两侧各挂着盏红灯笼，墨色的“喜”字被微弱幽深的红光衬得有些刺目。

阮今竹抬头看，牌匾上题着“阮家寨”。

是她的家。

阮今竹心中一喜，顾不得站起身，直往前爬了几步，掌心触上冷硬的土地，便觉什么粘稠的液体糊上她的双手。

低头一瞧，入目猩红，血腥味顺着弥漫开来，充斥着她全部的感官。

是血。

好冷……的血。

她牙齿不受控地上下打颤，一路蜿蜒的血迹从那木门的缝隙间渗出，就连那底部都染上了一层湿厚的痕迹。

此时，那呼唤声又传来了，却不似方才那样，仿若被蒙在个罩子里一样囫囵。

“阿竹……阿竹……”

阮今竹瞳孔一震，这不是……

她凄厉地喊出：“阿娘——”

不等她爬起，那门突然开了，“吱呀”一声，煽动的冷风让那血腥味愈发浓郁，扑面而来。

庭院之内，数不清的尸体七横八竖地躺在地上，平日里清亮到反光的青石板砖被血糊了厚厚一层，再看不清本样。

方才在门外瞧不清的寨子，此刻全部漫起大火，连接着大片木林，似要将整座山吞噬。

而她的阿娘，正倒在离门不远处的空地上，肌肤上布满血痕，衣襟凌乱，发簪落地，长发披肩，纤弱的后背上插着一把硕大的铁刀。

她此刻正瞧着阮今竹，眼里慢慢浮起安心，好似松了口气。

阮今竹视线往旁边一移，又瞧见阿娘身边躺着的阿爹，以及阿爷阿奶，此刻全部倒在血泊里，毫无生气。

“阿娘——”

阮今竹踉跄站起身，几乎连滚带爬地靠近，在触到门内的一瞬，有人强硬地将捂住她的唇，将她往外拖，她挣扎不开，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阿娘越来越远。

而后，她瞧见阿娘的嘴唇缓缓张开：“快跑。”

那声线的尾音拖得极长，渐渐变成一阵尖锐的轰鸣声，刺得阮今竹心脏抽疼，紧接着，她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往外扯。

阮今竹猛地睁眼，额前浮起了一层薄汗。

晨光从门缝间透进，铺撒在屋内，屋内的陈设泛起了一层金光。

她偏头朝窗前看去，蓄在眼角的泪跟着滑落，她抬手摸了摸，脑海里闪烁过无数个片段。

这是她藏在心底最沉痛悲伤的记忆，每每梦见，那恨就宛若雨后春笋般疯长。

阮今竹撑着身体坐起，牵扯到伤口才恍然记起自己受了伤，昨晚的记忆跟着涌现。

一夜过去，她混沌的脑袋清醒不少。

还是那双眼，阮今竹记忆尤深。

她虽不知那人是谁，可瞧着他昨晚竟毫不设防地被她暗器所伤，总归不是江冕身边的暗卫，毕竟应当没有一个暗卫如他这样心大。

又或许是眼泪起了作用。

可无论如何，昨晚的行动以失败告终，下次再想以这种方式接近怕是更难。

难不成放弃吗？

不，放眼京城，江冕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况且她还带着师父的嘱托。

想起师父，阮今竹从枕下摸出一封信。

她摩梭着信纸，思绪有些飘远。

她不知师父同江冕是什么关系，但哪怕不能攀上大理寺卿这颗大树，她也要把信送到，完成师父嘱托。

正想着，院子传来一道女声：“阮姑娘。”

阮今竹认出这是沈夫人身边的丫鬟云春的声音。

这沈夫人的夫君是京城有名的夫子，教过的学生大多有了极大的出息，江冕便是其中之一。

得知这层关系后，阮今竹便对沈府多留意了一些。

一月前，她打听到沈夫人要去真如寺礼佛，便去假装偶遇，一眼看出沈夫人被失眠之症困扰，上前替她开解。

一来二去，她都要将沈夫人的病治好了，却未曾在府上碰见江冕前来拜见沈夫子。

倒是沈夫人十分感谢她，时常关照。

阮今竹迅速将身上的衣物换下，推门走出去。

因着昨夜下了雨的缘故，院子里的泥土十分湿润，坑洼处积着些浑浊的泥水。

阮今竹走到院门处，下意识朝地上看了眼，昨日她中剑留了许多血，难免会滴在路上，好在天公作美，下了场大雨，那些痕迹该是被抹掉了。

不知怎得，她突然想起昨夜那个倒在地上的少年。

她对自己迷药极为自信，那人中了六枚，昨夜怎么都不可能醒来，若非有人发现将他抗走，他怕是要淋整夜的雨了。

一想到这，阮今竹心里升起快意，臂间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云春看着眼前这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阮今竹，眼神滑向她宽大的衣袖上。

阮今竹同她见过的女人都不太一样，她不白，更不瘦小，常常穿着宽大的衣服，盖去她原本的身姿，一眼看去总让人误以为她柔弱可欺。

一次，云春在旁看她将衣袖挽起来替夫人针灸时，露出了与外表不符的健壮手臂，皮肤上印着大大小小的疤痕。

当时，阮今竹发现她惊讶的眼神，只是淡定地笑笑：“我常常上山采药，摔倒擦伤是常有的事。”

闻言她更讶异，不说那些高门小姐，就是她也无比在意那些可怖的疤痕，可她看上去竟然一点也不在乎，甚至有点自得。

倒像是撩起战袍给众人炫耀身上的伤痕的将军一般，对他们来说，那不是伤疤，是勋章。

“云春姑娘？”

云春回过神朝阮今竹颔首。

“姑娘可是没休息好？”云春在她身上闻到了很浓烈的草药味，想着她是个女医又道，“可是熬夜熬药了？”

阮今竹顺势点头：“是夫人有什么事吗？”

“夫人邀请姑娘三日后参加沈夫子的寿辰，这是请帖，请姑娘务必赶到。”

阮今竹接过请帖，心中一动，扬起一个笑：“恭喜恭喜，这次寿辰都有谁去？”

“夫子的学生大多都会到场，就连江大人都会来呢。”

阮今竹为人随和，不仅替夫人治病，就连她们这些下人来询问病症，她都一一解答，和云春从前见过的那些神气自大的医者不太一样，因此她对阮今竹不设防，问什么说什么。

“江大人？”

“是啊，就是那个探案如神的江冕江大人。”

总算有个光明正大的机会了，阮今竹的笑意蔓延到眼底。

“好，我会如期而至。”

云春走后，阮今竹坐回到屋内的椅榻上，重新上了一遍药。

随即将昨日收回的银针重新涂上迷药，她看着那五枚银针叹了口气。

少了一枚银针，就等于少了银子，她穷，可经不起这样少。

虽说来京城时，师父塞给她不少钱，可京城开销大，那点银子真不够花的，好在有沈夫人的接济，她过得还不算差，至少有个能安身的地方。

阮今竹捏紧手上的银针。

要抓紧了，否则仇人还没找到自己先活不下去了。

三日后，阮今竹来到沈府参加寿宴。

沈夫人拉着她同其他夫人讲了许久的话，脉都把一轮了，宴席才开始。

坐入席间时，她看了一圈也没瞧见男宾席上出现江冕的身影，有些焦躁地拨动着碗中的甜汤。

这时，门前传来小厮的声音。

“江大人来了！”

阮今竹坐在厅内侧处，正好能看见院内场景，此刻闻声望去。

一个看上去二十七八的男人走进来，身着青衣，身板周正，儒雅沉稳中带着些威严和锋利。

阮今竹还没来的及细看，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团极为扎眼的红色，她瞬间被转移注意抬眼看去。

入眼是个红衣少年，高高的乌发束起，腰身系着墨色腰带，光影婆娑，落在他的周身，泛起一层金色的光晕。

阮今竹下意识眯了眯眼。

一群人上前迎接，将两人围住说着奉承的话。

走得近了，阮今竹听见几声脆响，乍听竟有些熟悉，那一瞬，她想起什么，猛地朝那红衣少年腰间看去。

只见那少年腰间别着一把剑，剑柄上坠着一个环形玉珏，末尾还挂着抹红色流苏。

顺着往上看，他额前的两缕碎发恰时被风吹开，露出轮廓分明的脸庞，带着些许稚气，清秀的眉眼间掺着烦躁之色。

冥冥中，那少年好似察觉到她的目光，不经意朝她一瞥。

那一瞬阮今竹认出了那双眼。

是他，那夜刺伤她的人。

阮今竹捏紧衣袖，别开眼。

果真是江冕的侍卫吗？可哪有侍卫穿成这样，太惹眼了。

这时同桌的人发出惊叹：“好俊俏的少年郎，是哪家的公子？”

“我听说是江大人的堂弟，好像叫什么江郁？”

“这样俊俏的少年不知可有婚配？”

“呵，江大人二十八了都尚未婚配，你倒打起他堂弟的注意了……”

江郁。

阮今竹默念着这两个字。

这下有点麻烦，不知这江郁是否会认出她来。

可是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插曲过后，席面继续进行，阮今竹暗暗观察着不远处的两人，还不忘往嘴里塞食物。

正吃着，那边传来动静，是给江冕倒酒的小厮不小心将酒洒到了江冕身上，沈夫人正张罗着带人去梳洗一番。

阮今竹侧耳听着，“西厢房”几个字眼传进耳朵。

过去的一个月，阮今竹已将沈府摸清，喝了几口清水后，她寻了个理由离席。

阮今竹轻车熟路地来到西厢房前，屋门紧闭，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旁的竹林在沙沙作响。

她在假山后站了许久，见无人经过，才缓步踏上台阶。

刚靠近厢房，身后便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声。

阮今竹眼前浮现出那枚挂着红色流苏的玉珏，紧接着颈边传来一阵寒意。

“站住。”

阮今竹斜眼瞟了眼颈边的剑，缓慢地回过身。

此刻日光正盛，从屋檐斜射进来，落在江郁身后。

他一身红衣，乌发高束，墨色的发带飘扬，被日光染上层金色光晕，白皙的面庞透出层不太正常的红晕，像是挂在树枝上还未熟透的苹果。

两人站得近了，阮今竹发觉他的身量很高，此刻眼睫低垂着，冷冷地盯着她，黑亮的瞳孔里闪着灼灼疑色。

他举着剑直指她，那玉珏晃啊晃。

阮今竹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

见她转身，江郁将剑又向她颈边靠近一寸。

“你是谁？”

阮今竹没有回答，只盯着他脸上的红晕，心里有了点猜测，她朝他走近了几步，鼻子轻嗅。

麻黄，桂枝还有生姜。

这几味药皆是用于治疗风寒之症的，他果然受凉染了风寒。

阮今竹的眉梢染上痛快之色。

江郁看着她，心里莫名一堵。

因着两人的距离被拉近，他闻见了她身上浓郁的药香。

三日前，他被人暗算倒在院中淋了一夜的雨，感染了风寒，苦涩的汤药灌了几轮了，如今再闻到药香便十分抵触。

况且平日里别说女人了，男人同他靠得如此近的都没有几个，她再往前几步，就该撞进他怀里了。

江郁连忙退后几步，有些恼怒，脸上的红晕加深了几分：“你……”

“阿郁，发生何事了？”

房间里江冕的声音传出来打断了正要说话的江郁。

他话头一顿，将方才偏离的剑又移回阮今竹脖颈处，回答道：“抓到个贼。”

未等江冕出声，阮今竹先一步开口：“江大人，我姓阮，名今竹，是沈夫人请来的女医，此次前来，是有事求于大人。”

说这话时，她没回身，仍盯着江郁，倒像是在同他说话。

江郁看着她，秀气的眉头直皱。

阮今竹的眼睛圆圆的，黑白分明，明明没什么攻击性，可他却莫名觉得她像只狡猾的狐狸，好似从前被她狠狠咬了一口，每瞧一眼，就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一般。

江冕的声音传来：“哦？你是女医？”

阮今竹知道江冕近日在广招医者，于是主动提起自己的来历。

阮今竹：“是。”

默了一会儿，门被打开，江冕出现在门后：“阮姑娘，请。”

阮今竹转过身，换上平时温和的模样。

身后的江郁见状，上前一步：“哥，万一她骗人呢？”

江冕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含着警告。

江郁顿时泄气，不甘地退到一边。

踏进门前，阮今竹看了他一眼。

江郁捕捉到了，猛地握紧手中的剑，剑柄处的玉珏在隐隐颤抖。

她刚才，是在挑衅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