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竹 第1章 潜入江府

一场秋雨过后，夜里起了大雾，偌大的江府隐在雾气中，只余三两盏灯笼透出迷蒙的光。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平静。

府中的一处院落里，廊上走过两个提着灯的侍女，她们的嗓音压低着，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起话。

其中一人同身边人道：“今日大人好似又在大理寺歇下了，真是辛苦。”

“是呀，不仅要忙朝廷的事，还要操心咱们小姐的咳疾，这么下去，怕是要累倒了。”

“说起小姐，她这咳疾也真是奇怪，近日许多江湖名医来看了，都说治不了。”

“可我们平日里进屋照顾，也不见小姐咳嗽啊。”

两人说着走下木廊，皆未发觉任何异样。

身后，距她们不到十米的屋檐上，一团黑影蛰伏着，雾气掩盖了她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小姐自三月前上街游玩回来，便闭门不出，话也不讲，夜里不让点灯，也不让人守夜，面生的人一靠近，便尖叫发疯，你说该不会是被精怪……”

“嘘——”另一侍女闻言连忙出声，“夜黑风高的，听着怪骇人，快些走吧。”

两人说着快步走出了院子。

待人走远，院子恢复安静，那团黑影动了动。

阮今竹捶捶有些僵硬的身子。

“锵——”

打更的声音悠远地传来。

她翻坐起身，直皱眉。

也是倒霉，今日好不容易潜入江府寻江冕，在这屋檐上躲了许久，这江冕竟没回府。

数月前，阮今竹为查清当年寨子覆灭的真相，辗转来到京城。

她孤身一人力量实在有限，因而她须得找个靠山，且这个靠山人脉要强大。

阮今竹来京城前，一直生活在个小镇上，一个女捕快收留了她，她拜她为师学习武功，在临来京城时，师父给了她一封信托她转交给京城的大理寺卿江冕。

师父嘱托她，若是要寻一个靠山，此人最为合适，她会托江冕照顾她，只要阮今竹将这封信送到。

阮今竹不知师父为何会认识京城的大官，但仔细想想江冕确实最为合适。

大理寺掌管天下刑狱案件，江冕手中线人分布甚广，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于是，她一直寻找机会接近，却发现江冕此人的生活极为单调，每天都在大理寺审理案件。

大理寺重兵把守，他身边还有各路武功高手，实在难以接近。

几月下来，她连人衣角都未曾见过。

直到前不久，江冕放出布告，要为家中妹妹广招医士治疗咳疾。

阮今竹幼时得阿娘熏陶，至今学习医术已有十余年，此番当真是正中下怀，得知消息后，她立即去江府自荐，可负责此事的人见她是女子，又着装朴素，挥手将她赶走。

明面上接近不得，无奈之下，阮今竹便动了偷偷潜入江府府邸的心思。

可哪想，偏今日江冕不在府中歇息，宿在了大理寺。

侍女走远后，阮今竹正要离开，突觉身后有一股劲风袭来。

她下意识身子一偏，一枚石子堪堪擦过她的耳边，砸到瓦片上，顷刻碎了。

来不及细看，阮今竹迅速转身看去，浓雾里出现了个身影。

时节进入冬日，傍屋而长的树木开始凋谢，枯枝坠着零星几片树叶互相交错。

那身影落在树梢上，有雾缭绕瞧着不太真切，让阮今竹生出一种处在梦境中的错觉，仿佛一眨眼他便要消失了。

然而，虚空划过一道极润朗的少年音，打破了看似虚幻的场景，真切地落在阮今竹耳边。

“擅闯者，死。”

话音刚落，他破雾而来，手中的剑柄处似乎挂着个什么物件，挥剑间，那物件便甩在冷冰的剑柄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像是催命的音符。

阮今竹下意识捏紧袖中用来保命的暗器，迅速转身，快步从屋檐上踏过，瓦片因为她的踏动，发出此起彼伏的闷声，凭借来时的记忆，她一步跃上围墙。

可刚上围墙，身后的气息竟是即刻就近了，刀剑划破空气直逼她左肩而来。

阮今竹心知逃跑不及，索性抽出腰间软剑，回身迎击。

两剑相擦，火苗跃现。

火光擦出短暂的光亮，阮今竹对上一双眼。

那是极为年轻的一双眼，像是从山林间走出的幼狼，带着初次嗜血的兴奋感。

这一剑下来，阮今竹握着剑的手都在发抖，眼前人内力十分深厚，若是硬碰硬根本没有生路。

她不能死在这。

阮今竹往后退了几步，再抬头时，少年又一剑劈来。

思索间，她瞅准时机主动脱力，软剑下一刻便被挑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紧接着，那少年又迅速横刺了她一剑，锋利的剑刃划开皮肉，几乎要见骨。

撕裂的疼痛袭来，阮今竹闷哼一声，倒落在后院之中。

后院的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子，她砸在上面，整个人疼得发抖。

全身上下泛起的剧痛却让她无比清醒，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那少年跟着跳下，缓步靠近。

四周寂静极了，夜色吞没了一切，鞋底踩过石子的摩擦声由远及近，越发清晰。

阮今竹垂着头，眼里迅速漫起水雾。

儿时，她随同阿爹到山寨的后山捕猎，那是她第一次举起弓箭射中猎物。

射中的是一头极美的鹿，当时她兴奋极了，飞奔过去，靠近了便瞧见那伤鹿后腿中箭，眼眶里含着泪，纯黑的眼珠被泪光包裹，瞧着十分可怜。

她顿时有些心软，想将箭拔掉放它走，只是她刚将手放上去，那鹿突然奋起，张嘴就朝她咬来，她毫无防备，臂间被咬了一口，至今都有一个疤。

那时，她为自己的轻敌和心软付出了代价。

而此刻，她就是那头伤鹿。

少年在她身前站定，吹亮了一个火折，晃眼的光亮起，两人间的黑暗被驱散。

他弯下腰，手中的火折向阮今竹靠近。

两人离得近了，阮今竹闻见他身上的檀木香，丝丝绕绕的，混着她身上的血腥味。

“就这点本事也敢乱闯，来送死吗？”少年嗤笑，微微俯身，“说，你是谁？”

跃动的火光照亮了跌坐在地上的刺客，他打量着眼前的人，她的脸用一块黑布包住，除了用来看路的眼睛出挖了两个洞其余都被蒙住，看上去有种诡异的滑稽。

少年一愣，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泪光闪烁的双眼，火苗印在她的眼底，亮得出奇。

哀求示弱，似乎是弱者惯用的招数。

定是装的。

他别开眼，低下身欲取她的面罩。

只是手探过去时，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就是这个愣神之间，阮今竹捏住藏于袖中的银针。

当然不止这点。

一个呼吸间，阮今竹身子稍往后撤，哀求的眼神倏然转为凌厉。

她抬手，六枚银针直冲着少年面门去，他过于自信，不相信她还能有一搏之力，便卸下了防备，此时躲避不及，那银针便扎入他的各处肌肤。

这是六枚抹了她自制迷药的银针。

迷药一入体内，顷刻间令人手脚发软失去意识。

阮今竹到也没想到他一点防备也没有地被她射中，否则她不会六枚银针齐发，这厮一下便中了六枚，怕是要睡上整夜了。

剑落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响，少年想提起内力去压制那药性，却是毫无作用，四肢如卸了力般直往下坠。

火折坠落，还燃着幽幽的光。

他死死盯着已经摇晃着起身的阮今竹：“你——”

接着，阮今竹抬脚将火光碾灭，周遭又陷入黑暗。

意识即将消逝，模糊间，他似乎感受到眼前人弯下了腰，紧接着，有一滴湿热的液体落到他嘴角，渗透进唇齿里。

咸的，苦的，凉的。

眼前闪过那双泛着水光的眼。

只是转眼，两人形势逆转。

浓墨似的虚无包裹而来，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他想，

果真是装的。

阮今竹弯下腰将银针收回，只是摸了一圈都没摸到最后一枚。

失血让她眼前一阵眩晕，身体里的热意随着涌出的血渐渐消逝。

不能再待下去了，阮今竹捂着伤口离开。

京郊的一处木屋内，剧烈的推门声响起，木屋里撞进个摇晃的身影。

阮今竹一路往里屋走，瘫坐在椅榻上，而后咬住臂上的衣物，手中用力，衣帛顷刻被撕裂，露出了血肉模糊的伤口。

案台上的烛火被点燃，昏黄的光跃动在血肉之上。

阮今竹垂着眼看了看。

伤口有些大，需要缝合。

阮今竹将挂在木壁上的药包取下，里面放着针线，这是她用来以备不时之需的，不曾想这么快便用到了。

她取来烈酒，往伤口上倒，灼烧的痛感源源不断地腐蚀着她的意识。

她捏着针线，甩甩头，借着烛光，手中动作翻飞。

不多时那伤口便缝合好，撒上药粉，最后裹上白布。

做完这些阮今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走到床榻边，也不管身上的脏污，和衣躺下。

闭上眼，那双印着火苗的眼闯入她的脑海。

他，是谁？

是江冕的侍卫吗？可今日江冕并未回府。

出现在江愿的院子，难道是保护江愿的？江愿的病又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来该怎么办，要放弃江府这条路吗？

阮今竹没有继续思索，疲惫感化作汹涌的黑暗吞没了她的意识，她陷入了沉睡。

窗外，一场大雨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