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成树 第4章 第4章

回到寝室后，陈晏和问上铺的张思明：“我们下学期还开英语诗歌赏析吗？”

宿舍里的声音消失了几秒钟，而后，张思明在上铺半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之所以说半个鲤鱼打挺，是因为他还没信心在学校这小板床上做幅度那么大的动作。

陈晏和脸上毫无波澜，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们下学期还开英语诗歌赏析吗？”

张思明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从上铺爬下来，走到了陈晏和的面前，说：“为了表达我的惊讶，我要隆重且虔诚地来回答你这个问题，理论上应该还是会开的，但是主要还是看能不能达到开课人数。你也知道，这是最‘不受欢迎’的选修课，上学期我选了，结果全系总共就四个人选，选修课的开班条件是五人开班。就这样我上学期比预计少修了两学分。”

“四个人？那今年如果我选呢？那三个人你认识吗？”

话音刚落，张思明先是激动地握住了陈晏和的手，然后好像这样还不够似的，转身去抽了张纸擦了擦手，然后再次握住他的手说：“大哥！你永远是我大哥！”

陈晏和眉头轻轻皱了皱，把手抽了出来：“所以？”

“包在我身上！当时我就想着这学期要再发展个学弟学妹一起报这节课，所以我留了那三个人的联系方式，我们约好了，只要谁能发展一个人，我们明年下半学期就有望上成这门课！”

张思明看着陈晏和眼睛仿佛泛着绿幽幽的光，像盯着猎物的恶狼，生怕一不留神他就跑了：“没想到是我最先发展成功啊，大哥，咱们说好了不反悔啊，再反悔我又要把这两学分带到大三去修了！”

发展？陈晏和听着室友的措辞，心想：这家伙是怎么做到把上课说成传销活动的？也不知道汪老师听到了会不会欲哭无泪，要是哪天警察找上门了也不足为奇吧。

没想到张思明像是听到了陈晏和的心声一样，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们四个人当着汪老师的面加好友时，汪老师的脸上写满了欣慰和激动，我感觉她都要流下感动的泪水了！”

陈晏和很想问一问：确定汪老师的脸上是欣慰和激动，而不是害怕和忐忑吗？

但他识时务地控制住了自己，配合说道：“嗯，那就说好了。”

张思明迫不及待地把消息分享给另外的三个人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情的关键点，继“对莎士比亚的误会”之后，是什么让陈晏和对英语诗歌产生了新的认知？

不会是自己随口一句“万一你未来的口译遇到了文学相关主题的内容”引发的陈晏和思潮运动吧！

以这小子的学习能力和努力程度，张思明仿佛看到自己的无心之举造就了一位英美文学学术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这下，汪老师更要感动得泪流满面了！

他美滋滋地想着，想和当事人本人确认一下：“学霸，你不会是因为我选修这门课的吧？”

陈晏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对张思明的自信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

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为什么突发奇想要试着选修一些文学方面的课程，关于那场话剧带来的心灵洗礼，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只想把它留在自己心中，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呃……也不是，就是突然想了解一下了。”陈晏和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只好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

为了避免对方继续追问，他拿起一本书就向外走去：“明天有个演讲活动，我还要出去再练习一下。”

张思明一边看着群里其他三个人对他的顶礼膜拜，一边无比肯定：看看！看看！都不好意思承认了！我就是当代英美文学学术界功臣！

另一边，许朝晞她们班开了个庆功会。

庆功会结束后，许朝晞有点饿，就拉着赵嘉月陪她吃点夜宵。

两人走到校门口黑街上的一家关东煮，这家关东煮很特别，它其实是用清淡的汤把菜煮熟，再拌上辣椒酱、花生酱、酱油和醋，撒上一把碎碎的芝麻、葱花和香菜，最后淋上鲜美的汤。

既不是便利店里那些关东煮的味道，也不是麻辣烫的味道，口感独特，香汁浓郁，但又清淡不腻。

小摊是一对夫妻开的，叔叔很瘦，瘦得像只有一层皮包裹着骨架，他推车的手看起来就十分有力，许是因为常年干活的原因，他的胳膊上能看到一条一条分明的血管。

阿姨却有些圆润，头发剪得短短的，脸上总是带着热情明媚的笑容。一般都是叔叔沉默寡言地拌菜，而阿姨则一边招呼着客人了解口味，一边把佐料拌好。

许朝晞很喜欢这家店，开学不久已经光顾了很多次，她总是在等关东煮做好的间隙里跟阿姨聊上几句。

她总能从阿姨的絮叨中，看到阿姨对生活的憧憬和期许，像沉闷的深冬时节里，刚蒸好馒头包子的蒸笼打开时扑面而来的蒸气一样，热气腾腾的，让人心里又温暖又熨帖。

走回寝室的路上，许朝晞抬起头来，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拽住赵嘉月说：“嘉嘉，我刚吃完关东煮，有点饱，你陪我在学校里再散散步吧。”

夜晚的校园流露出一种祥和的静谧，道路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什么人。

许朝晞边走边和赵嘉月分享着自己今天演出的感受：“嘉嘉，我今天还挺兴奋的。我感觉自己好像对于站在舞台上这件事，虽然也会有些紧张，但是更多的还是愉悦和享受，追光打到我身上，说台词的时候，虽然我看不清舞台下面那些观众的脸，但是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想要把他们带入我的场景里，我想要感染他们。”

“然后我就发现，我好像有那么一点成功了，我觉得我演到自尽的那一段时，整个礼堂都变得更安静了，那你说，这算不算是因为大家沉浸在我的场景里了呢？”

赵嘉月点点头：“我在后台也被你感动到了呀。”

“是吧是吧！然后我就发现，我还挺喜欢那一刻的。”

“我也喜欢舞台上的你，就像在发光一样。所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加入我们系的英语演讲辩论协会呢？”

“啊？难道不是话剧社吗？”

“话剧社也行啊。但是可能因为我们是英语系，所以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英语演讲辩论协会，就是觉得你会很适合。”

赵嘉月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不是老说英语系高材生嘛，感觉这个比话剧社更符合英语系的身份。”

“你说的有道理，而且还能练习英语口语。这个社团怎么报名来着？我记得开学的时候是不是有学姐来宣传过？”

“回去问问就知道了，总有人报名的。”

两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食堂门口，赵嘉月和许朝晞打了个招呼：“你等我一下，我去上个厕所就来。”

许朝晞就坐在食堂靠近门口的位置等她。

初秋的夜晚还是有些寒意的，所以当有人掀开食堂大门的帘子，坐在门口的许朝晞感觉一阵冷风袭来，忍不住抬起头。

是他，冤家路窄的三十八号莎士比亚。

对方好像也认出了她，有些惊讶，连脚步都停了下来。

冷风不断地从撩开的帘子外吹进来，许朝晞忍不住说：“要不，你先进来关上帘子？”

男生仿佛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走进了食堂，说：“不好意思。”

许朝晞摆摆手，然后赶紧掏出手机低头发消息：“嘉嘉！江湖救急！你快回来！”

“怎么了？”

“苍天啊！我又遇到三十八号莎士比亚了！”

“啊？”

许朝晞还没来得及回复这个“啊”字，就感觉到一个身影接近了自己，她以为是赵嘉月终于回来了，连忙抬起头说：“三十八号莎士……”

在看到来人之后，后面的话被她生硬地咽回了肚子里，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看向站在她身边的男生，心想：这个人怎么又走回来了？他应该没听见吧……

男生则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许朝晞看着他的表情，突然从心底涌现出一股莫大的勇气：怎么！难道在食堂认错一次饭，就要被钉死在耻辱柱上一辈子吗？我有什么好怕的。

就在她气势汹汹准备想了一万个理由回击对方的时候，听到对方平静无波的声音传来：“这位四十八号罗密欧同学，我想请问一下，你很讨厌莎士比亚吗？”

什么？什么叫四十八号罗密欧？

讨厌谁？莎士比亚？

天地良心，我不讨厌莎士比亚，我甚至刚刚演过他的剧作。

但是我可能有点讨厌你。哦不对，也不是讨厌你，是讨厌见到你。

再说，一碗麻辣烫跟莎士比亚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借莎士比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因为上次被自己看到了，现在要来杀人灭口？

又或者，对方是莎士比亚的传教士，要消灭一切不喜欢莎士比亚的人？

在这一瞬间闪过的万千思绪，即便口才如许朝晞，也只是汇聚成了一了一句结结巴巴的话：“我……不讨厌莎士比亚。”

仿佛是为了让自己更有说服力一点，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刚刚还演了他的作品，哦对，就是罗密欧，你看了吧？”

“我看了，罗密欧演得很不错。”

“啊？哦，谢谢。”

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许朝晞的所有预期，对方既不是来追责一碗麻辣烫的事情的，也不是来消灭莎士比亚讨厌者的。

那么，此时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三十八号莎士比亚，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

“不客气，既然你不讨厌莎士比亚，为什么见了我就要跑？”男生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变化。

当许朝晞听到这句问句的时候，她再一次确定，三十八号莎士比亚就是来嘲笑她的，他就是记恨那一碗麻辣烫的仇！

又没有真的端走他的麻辣烫，有必要记到今天还要走到她的面前**裸地掀开她的伤疤吗？

这股不服气的劲儿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勇气，许朝晞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坚定，中气十足：“因为，我讨厌见到你。”

许朝晞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起来。

完了，怎么就冲动之下说出了口？

这个时候如果再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不是不仅无法取信于人，而且还有点狗血电视剧的味道？

她两只手互相抠着手指——这是许朝晞从小到大紧张和尴尬的时候会有的动作。

因为还保持着坐着的姿势，男生比她高很多，她的目光悄悄向上打量：男生的脸色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依旧是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但如果仔细看，可以看到耳朵微微泛起了红，眉间轻蹙，好像在思考什么。

不会打击太大了不会说话了吧？

许朝晞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思考：现在收回肯定是晚了，不然一不做二不休，就这样走掉吧！

就在她再一次给自己打足了气，准备起身离开之时，对方再一次开口了。

“为什么？”

许朝晞的第一反应是：太好了，还能说话。

但与此同时，她所准备起身的气儿在这一瞬间倾泻而出，又霎时被寒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既然连“讨厌见到你”都已经说出口了，也没什么不能直接回答的。

迎着对方认真的眼神，许朝晞挺直了身板，抬起头回答：“因为你嘲笑我。”

“什么？”陈晏和在听到答案后，先是诧异地反问了回去。

然后他开始拼命回忆自己和面前这个女孩相遇的所有，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别说嘲笑眼前的女孩，就连“嘲笑过谁”这样的片段都不曾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当然没有。”许朝晞理直气壮地看着他，“肯定。”

有了具体的原因，陈晏和觉得沟通反而容易了起来：“不好意思啊，我真的不记得了，你展开说说？”

“你刚刚过来不就是为了嘲笑我吗？你问我为什么见了你就跑，不就是为了提醒我在食堂，我认错了你的麻辣烫那件事。我承认我当时心急如焚护食心切一时不察还口出狂言，但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不能揪着不放……”

陈晏和听着对方嘴里一溜烟儿的成语跑出来，第一想法是：罗密欧嘴皮子真利索，即兴演讲和辩论肯定很不错。

等听完对方单向的控诉后，才恍然大悟，然后不经意之间，他的眼神里多了一点柔和：“我早就不在意食堂的事情了，我没想到你是因为这件事才跑的，我还以为是你对莎士比亚有什么想法，幸好。”

幸好？

这是什么逻辑？

许朝晞先是听见对方说“不在意食堂”时，有些高兴又有些尴尬，但等听到后面说到“莎士比亚有什么想法”时，转而觉得荒谬，最后听到“幸好”时，她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思路了。

幸好什么？幸好对莎士比亚没有什么想法吗？原来，三十八号莎士比亚和莎士比亚是真爱啊。

许朝晞一边腹诽，一边看到不远处赵嘉月匆匆忙忙地向自己走来，阿弥陀佛，总算可以结束这荒诞的夜晚了。

她起身微笑：“不好意思啊，那是我误会了，抱歉。呀！我朋友正好回来了，我要走了。”

她觉得此刻自己的脸上一定挂着最客气疏离的笑容，就像每次高速收费站里那些一定要保持微笑的收费员一样。

但是下一秒，男生却叫住了她：“罗密欧，你有兴趣参加英语演讲辩论协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