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今年的桂花开得有点迟。
傍晚下了课,走在安大种满桂树的小道上,初秋还不凛冽的风吹过,带来裹夹着清甜的凉爽,恰到好处消弭了刚结束的夏日暑气。
浸润在这一份惬意里,全身都仿佛舒展开了。
天微黯,有时候能捕捉到一点晚霞的尾巴,绚丽而柔和的玫瑰色一点一点晕染了头顶的天,云朵零零星星地被分割成层层叠叠的阶梯,通往童话般的远方。
深呼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许朝晞抱着书走向食堂,思考着人生难题:今晚是吃三楼的麻辣烫,还是二楼的牛肉拉面呢?
如果是麻辣烫,一定要卧个鸡蛋进去,人少的话还可以让阿姨不要煮太熟,最好咬一口就能吸到喷薄而出的金黄蛋液,嘶溜儿,就它了!
感受到饥饿的许朝晞幻想着美味的流心蛋,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临近周末,食堂的人并不算太多,许朝晞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耶:Nice!
挑好要吃的菜,她站在结算的窗口招呼:“阿姨!我不喜欢太熟的鸡蛋,能麻烦你不要煮太熟嘛?最好是蛋黄流心的那种,我是四十八号!”
阿姨洋溢着热情的笑容:“不想太熟对吧?好嘞!阿姨记住啦!”
生怕自己的流心蛋幻想破灭,许朝晞拼命点头,还大声地补充:“没错没错!四十八号,阿姨别搞错了,四十八号哦!”
阿姨噗嗤笑出声,连连答应:“好嘞好嘞!”
她侧头大声地向后面站在一个个小锅前煮菜的厨师喊,“四十八号的鸡蛋不要太熟咧!”
“晓得啦!”
听到里面的厨师也应了,许朝晞才放心地抱着书找了个空位坐下来。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她翻出手机给室友发消息:三楼,麻辣烫,给你留了位置,快来!
不一会儿,手机“咯噔”一下响了,是室友的回信:拖了会儿堂,来了。
赵嘉月刚走上食堂的三楼,就看到稍远处扎着马尾的女生挥着手招呼她,正要向她走去。
正巧此时楼梯口的麻辣烫阿姨有些尖锐的声音穿透过来:“三十八号!三十八号!”
许朝晞脸上的笑容都没来得及完全收敛,就扭头喊着:“我的!我的!”
刚站起来又想起来什么,把面前的书飞快地拿起一本放到对面的空位上,小跑着过来,还喊着:“嘉嘉!帮我拿一下。”
赵嘉月拐了个方向,但是窗口处已经站了一个男生,端着托盘准备往碗里加葱花香菜,她犹豫地站在了旁边。
许朝晞已经飞速赶了过来,看到自己的麻辣烫正被不知道谁端着,还要往里面加自己不吃的香菜,急得阻止他:“同学!住手!那是我的蛋!”
话音刚落,食堂以麻辣烫窗口为核心的一小片区域里,在饭点出现了罕见的沉默,随即响起了一些压不住笑声的窃窃私语,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好几个学生脸上无法掩饰的笑容。
赵嘉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假装不认识,扭头就走,这样就能从这个尴尬的场景里迅速逃离。
端着盘子的男生手一顿,扭头露出困惑地神情:“这位同学,你也是三十八号吗?”
已经走近的许朝晞听到声音,露出一个比对方还疑惑的神情:“啊!这不是四十八号的吗?”
男生听完这句话,顿住的手毫不犹豫地把香菜倒进了碗里:“是三十八号。”
说完端起自己的托盘就要迈步走。
许朝晞却不太放心,赶紧向窗口阿姨求证:“阿姨,你刚刚喊的三十八号吗?”
直到阿姨也点点头,她才一把抓住旁边的赵嘉月:“吓死我了,我刚刚远远仿佛看到那个男生的碗里也有个鸡蛋,我以为是我的流心蛋,你不知道我看他要放香菜时有多焦急!”
赵嘉月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放心,这个食堂里很多人应该都知道你有多着急了。”
许朝晞先是一脸茫然,待回忆起自己刚刚喊的话,尴尬地把脸埋入赵嘉月的肩膀里:“救命啊!我们再换个位置吧,求求你了。还有,一会儿你能不能帮我端一下我的麻辣烫,我没脸见人了啊啊啊!”
赵嘉月点点头,许朝晞不仅要换位置,还拉着她在食堂里稍微绕了绕才再坐下去,刚好此时麻辣烫的窗口传来:“四十八号!四十八号!”
赵嘉月去端了麻辣烫过来,又再去其他窗口买了一笼蒸饺,安慰许朝晞:“没事,事情发生得太快,大家也没注意到。”
“可是你刚刚还说大家都知道我有多急了。”
“我是逗你的。”
“真的?”
为了安抚室友的心,赵嘉月努力忘记刚刚看到的那些偷笑的脸,忍住良心的痛,点着头坚定地说:“真的!”
许朝晞咬着珍贵的流心蛋,眼睛眯起来,鼻子一缩,露出享受的神情感叹道:“算了!为了这口流心蛋,被笑就被笑吧!反正大家也不知道我是谁,到嘴的美食最重要。”
赵嘉月点点头,问道:“一会儿你有社团活动吗?”
许朝晞说:“我们的活动在下周,是刻橡皮章,我昨天刚帮部长挑完大家要用的工具,估计要下周一二才能全部送到吧。”
“那你陪我去图书馆?”赵嘉月咬上一口蒸饺,因为还有点烫,口齿显得有点模糊不清。
但许朝晞还是听明白了:“好呀!那你待会儿正好等等我,我去寝室拿上次借的书还了。”
两个人先是顺路回了趟宿舍,又转道去图书馆。到了图书馆,赵嘉月找了个两人桌,就戴上耳机做这周老师留下的听力作业。
许朝晞则找了一台机器登记还书,路过英美文学的书架时,又被一本书吸引了,书的封面是纯粹的海天一线,由浅紫渐变入蓝,靠近下面的位置写着“越海”两个字。
许朝晞正垫脚取书时,她的侧面正好有一双修长的手抽出一本又厚又重、封面泛黄的书。
余光所及之处,正好看到封皮密密麻麻的英文上仿佛写着“莎士比亚全集”几个大字。
好家伙,到底是是何方大神如此具有挑战精神文学素养?不会是英语系的前辈吧!
她稍侧身,想一探究竟。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暗了下去,图书馆里的灯光明亮而温和,一排排的书架将光线有秩地分割成了明暗两部分。
在这样的光影交织下,能清晰地看到男生轮廓分明的侧脸。
高挺的鼻梁下,唇角处折起一点小窝,让整个人都温柔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原本轻轻下垂,像一把浓密的小扇子。
随着他视线上移,逐渐流露出藏于其中的深邃眼窝,那眼神像一束迷离而朦胧的光,让人无法逃离。
许朝晞心想,这位大神,看起来有点眼熟呀。双方视线交错的一瞬间,记忆突然涌上心头,许朝晞没忍住轻呼:
“啊,三十八号!”
许朝晞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她立即转身调头,“嗖”地一下跑走,简直就和德芙巧克力的那句广告词“纵享丝滑”一样,只留给对方一个背影上的马尾辫在两排书架之间剧烈地晃动着。
安州市入秋后,城市里淅沥着连绵的阴雨,连空气都浸润着让人难受的潮气。
学校里那些铺着青石板的小路上,积蓄起了一个个不起眼的小水洼,里面还零星地飘着几朵被风吹下来的桂花。
细密的小雨落下来,落入水洼里,泛起了一小圈轻微的、几乎不被看见的、也无人在意的涟漪,这涟漪转瞬即逝,甚至连波纹都称不上,只有同样落入水里的桂花感知到了它曾经存在。
国庆假期前持续的阴雨让原本就难熬的假期前的日子变得更加漫长。
许朝晞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还有三分半就要下课了。
综英课的周老师出了名的不拖堂,据说是她上学时最讨厌老师拖堂,所以自己做了老师后,无论那一堂课的知识点讲到哪里,哪怕是话只讲了半句,只要下课铃响起,她马上就会合上书宣布下课。
三分半一到,铃声一响,周老师果然飞速合上书本,边合边说:“好了,我们下课。”
许朝晞飞速赶往大学生活动中心参加她今日的社团活动——橡皮章。
大活302里已经来了不少同学,大家围在一张摊着各种各样打印好的模版的纸张旁,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晚要刻一个什么样的橡皮章。
许朝晞也迫不及待地加入,她原本想着自己要来刻一个皮卡丘,但是当她翻到一些既复杂又帅气的图案时,突然灵机一动,翻出手机给正在帮她带饭的赵嘉月发去了一条消息:
“你说,我今晚的橡皮章刻一个莎士比亚可不可以配得上我英语系高材生的身份?”
正在许朝晞为自己的英明决定感慨时,手机“咯噔”了一下,是赵嘉月回的消息:“请放过莎士比亚。”
太过分了!许朝晞噼里啪啦地打起了字:“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我天生反骨,偏要刻给你看!”
许朝晞用自己的手机搜索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莎士比亚画像,发现自己的大话说早了,且不说眼睛鼻子这些五官很难雕琢得有神采,光说这密密麻麻的头发,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今晚和头发丝战斗到不眠不休的自己。
救命,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就在此刻,“咯噔”两下,是嘉嘉的信息,她贴心地发来了一张图片,并配文:“那我建议你刻这张。”
这是一张简笔画版的莎士比亚:一个大大的椭圆脑袋,配上蘑菇一样的发型,眉毛是两根线,眼睛是两个点,L形的鼻子,M形的嘴。最后再加上两撮标志性的八字小胡子。
刚刚还想知难而退的许朝晞觉得赵嘉月简直是瞌睡来了就递枕头,马上回她:“谢谢你!很适合!就他了!”
尽管难度已经降低,但等赵嘉月拎着奶茶到达大活302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一个“独眼”莎士比亚的雏形了。
即便如此,她仍然没有放弃:“这是第一个作品,难免有点瑕疵,维纳斯还断臂了呢!这叫残缺的美。”
赵嘉月在旁边举起插好吸管的奶茶送到对方嘴边,安慰道:“来,喝点奶茶加加油,米开朗基罗也会觉得你是他艺术的知己的。”
许朝晞吸了一大口,咕咚一下咽下去,招呼道:“哎!你要不要刻一个但丁和我相呼应。”
赵嘉月嫌弃地摆摆手:“我才不要,我要刻海绵宝宝。”
“哎呀海绵宝宝多没意思,但丁吧!”
“不要!”
最终,赵嘉月收获了一个有点歪歪扭扭的矮胖海绵宝宝,而许朝晞则得到了一个几乎快看不出来的独眼莎士比亚。
因为只有一只芝麻大小眼睛的缘故,小小的黑点在整张椭圆的大脸盘上格外突出和明显,整个画像透露出些许诡异的可怜。
“其实也还不错,有特色,全世界只有这么一个这样的莎士比亚。”赵嘉月拍拍她的脑袋,继续说:“好啦,咱们回寝室吧。”
许朝晞边点头边说:“我决定了,我要叫它‘三十八号莎士比亚’。”
“啥?”
“三十八号莎士比亚。”许朝晞一脸坚定不容置疑。
“为什么是三十八号莎士比亚?”赵嘉月不解。
许朝晞看了看四周,然后拉着室友压低声音说:“你还记得我上周在食堂丢人的那天不?那天那个男生是三十八号麻辣烫,后来我在图书馆又遇到他了,他当时正在借莎士比亚全集,所以我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三十八号莎士比亚’。”
“哦?所以这和你的独眼莎士比亚有什么关系呢?”
“哎呀,三十八号莎士比亚是个帅哥,我的莎士比亚已经很可怜了,就找个帅哥名字弥补一下他吧!”
“……”赵嘉月已经有点想不起来那天在食堂遇到的男生的脸了,但这不妨碍她为他默哀了三秒钟。
她想,这可能会是这位陌生男性唯一一次为自己长得很帅而感到后悔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