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巷的房东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把一栋房子分割成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房间,因为这里的居民大多要求单人居住。
郁宜棠打开门,入目是逼仄的玄关,一个嵌入式鞋架,铁质的,只容一人通行的,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大约四平方米,就是第一层的全部。
旋梯第一个弯对准一个半空中的门,与旋梯没有连接,踏过去需要小心一点,踩空会摔下玄关,门后面是这间房子的洗手间,一个没有窗户的暗房。
爬上楼梯,到达二楼,直直可以看见一个房门改成的窗户,半腰处横了一个铁杆,刚好框住内城区中心的红塔,红塔不是红色的,甚至和红色没有半毛钱关系,而是纯白色的,矗立在钢铁城市中间,如同误入热武器战场的白裙少女。
寒风从窗户隙缝钻进室内,侵袭本就稀薄的热气。这里的暖气设施与外城区大差不差,与中心城区更是天壤之别。
房间内空荡荡的,要房客来添置家具。郁宜棠早出晚归兼职,还要应付课业,没有生活热情,无意建造美好家园,直接在冷硬的地面打地铺,把自己的常用物品在墙角一字排开。现在的房间除去郁宜棠的个人物品,与刚租住时没有任何差别。
房东是一个和蔼的,喜欢收租的老太太,为了避免老太太为了房租和郁宜棠闲聊,每个月月末,房间的租金郁宜棠会早早打到她卡上。夏末时,郁宜棠搬进这间屋子,房东老太太说为了这个能看到红塔的窗户,很多人即使租金上涨,还要租这间房间,说郁宜棠捡到大便宜了。
房东老太太白发精致,收下郁宜棠的租金,额头皱纹似乎都舒展一点,要拉着郁宜棠去她家吃饭,说自己孤家寡人,无儿无女,正好作伴。被郁宜棠婉拒。
古地球的圣诞节那一天,人们会庆祝《圣经》中耶稣的诞生。现在,星城人们会在红塔放烟花,五彩烟花在红塔上空炸开,洁白的红塔更洁白,五彩的烟花更丰富。
烟花绚烂盛大,好像在圣诞节这天放烟花,可以跨越时间空间,给庆祝真正圣诞节的人类带去新人类的消息,把断裂的历史长河连接,思念的人会再相逢。
手机铃声响起,郁父打来电话。手机自带的原始音乐铃声持续播放,响彻整个空旷房间。郁宜棠没有理会,自顾自走下旋梯,准备洗漱。
镜中人肤色白皙,拥有黑亮顺直的长发,纯黑色几乎没有高光点的瞳孔,窄窄的鼻梁下是M字形状的薄唇,水滴聚集到唇珠后落下,郁宜棠捧着毛巾擦了擦脸。
郁父给郁宜棠卡上打了一笔钱,足够郁宜棠在星城过很好的生活。郁父很擅长在郁宜棠面前表演慈父,郁母很擅长在客人面前表演慈母,“表演”这种词仅限郁宜棠,对他们的亲生女儿,当然会给予非表演成分的爱。
对于一个七岁时被郁父领回郁家,比郁家大小姐年龄还要长几个月的女孩。首都星上流圈子里,郁父养情妇这件事早有流传。郁宜棠自然被盖上了私生女、小三的女儿诸如此类的标签。
郁父对郁宜棠不是自己的孩子这事心知肚明,他没做血缘鉴定,直接把郁宜棠带回郁家。随着郁宜棠长大,长相和郁家人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小时候还能说没张开,后来简直是和郁家人往相反的方向生长,郁母也反应过来,郁宜棠不是郁父背叛的产物,她停下对郁宜棠的苛待,延续加倍的漠视。
假如郁宜棠真的是私生女,郁母也是比较好,不太狠心的所谓“正室”,没有虐待郁宜棠,没有把郁宜棠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即便郁母真的这么做了,懦弱的郁父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客人来访,参加或者举办什么宴会,郁父郁母只带郁家大小姐去交际,介绍给有交往价值的权贵名流。偶尔出现几个没眼力见,消息不灵通的人问起郁宜棠,郁父郁母会说郁宜棠礼仪没学好,孤僻得很,就不带出来见笑了。
郁宜棠名义上的姐姐,郁家唯一的大小姐——郁白芙身体不好,弱不禁风,需要一个血包。郁宜棠血型合适,干净且方便取用,所以成为了郁白芙的移动血包。
高中,十六岁开始,郁父看郁宜棠的眼神越来越不对,是一种熟悉的,贪婪迷恋又猥琐的眼神。他总是在在场只有郁宜棠和他自己两个人的情况下对郁宜棠动手动脚,惹得郁宜棠恶心了好一阵子,不得不躲着他走。
七岁前,郁宜棠的妈妈还没有去世,被郁父养在首都星中心城市A城远郊别墅时,郁父看郁宜棠妈妈的眼神就是这样的贪婪迷恋,他经常来远郊别墅,并且从不避讳当时还是个小孩的郁宜棠。
郁父嘴巴吐出无数甜言蜜语,还买下郁宜棠妈妈从前的许多作品,摆在别墅中,如同展览馆,祈求得到一个笑脸,好像很卑微,好像一往情深,可是郁宜棠妈妈自从搬进这栋别墅就失去所有的自由,再也没有走出这栋别墅,再也没有完成过任何一件作品。
郁宜棠妈妈从未给过郁父好脸色,从未屈服过,为了郁宜棠忍耐七年,最终心力交瘁,因病去世。
郁宜棠还记得那双美目,仿佛有涌不完的泪水,从妈妈脸庞流至郁宜棠脸上。小孩子尚且不明白死亡,只觉得妈妈的不说话不动,是不是睡着了,于是缩在妈妈渐渐冰冷的怀中沉沉睡去。
七岁的郁宜棠再次醒来,世界上再也没有妈妈。
郁宜棠妈妈姓陈,叫陈斯,是古地球原住民,一位行业内声名远扬的陶艺师。凭借才华走出古地球,走入首都星,以为是走入更大的平台,挥洒才华,没想到命运与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变成商人情妇,人生滑落不知名的深渊。
如果陈斯不要什么面子,也没有什么自尊心,凭借郁父的迷恋,至少可以过虽然受人指指点点,但生活质量还不错的日子。可惜陈斯作为天才陶艺师,曾经凭自己的双手生活,又获得许多人的敬佩,那样的风光,记忆犹新,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叫她如何能忘记,又如何接受硬生生被折断羽翼的屈辱。
十八岁时,郁宜棠得罪郁家唯一的大小姐,郁白芙站在二楼楼梯口,叉着腰,如同好斗的公鸡,指着郁宜棠说:“是不是你偷了我的手镯,”她咬着牙,恶狠狠地说,“是不是你,你说啊。”
那个手镯其实是郁白芙和一群二代打牌时,赌输当掉了。可是被郁家寄予厚望的大小姐怎么可以有污点,只能是住在郁家,比大小姐年龄大的,却占着不尴不尬二小姐身份的郁宜棠来背锅是最好的,反正她名声就那样,已经不能再烂。
郁宜棠没有反驳的余地,只能承受周围异样的眼神,从长辈到平辈:果然不是正经出生,她的妈妈喜欢偷别人的东西,到她这里,也要继承下来,大人偷大人的,小孩偷小孩的。难道血缘如此神奇?连行为动作也可以复制相似。
郁母做主,把郁宜棠送到了星系另一端,与首都星遥遥相对的古地球。
当时的郁宜棠已经拿到首都星第一军校的录取通知书,只待入学,脱离郁家的光明前途正向郁宜棠招手,却即刻破灭。
郁宜棠背着单薄的行囊,乘坐飞梭,孤身一人回到妈妈的家乡,这个永远停留在冬天的古老星球。
一张实体专辑,一个巴掌大的陶艺作品,两份录取通知书,一份来自首都星第一军校,一份来自罗兰大学。这些是郁宜棠的所有行李,飞梭速度很快,一觉未醒,就到了古地球,从飞梭小窗俯瞰,是一个湛蓝与葱绿相间的美丽星球。
专辑和陶艺是陈斯的遗物,陶艺品是一只精致的小兔子,一对长耳朵竖起,憨态可掬;专辑早已老旧到损坏,郁宜棠找不到适配的播放器,记事以来,妈妈也从来没有放过,所以郁宜棠从未听过这本专辑。
专辑里夹着歌词本,是手写的,属于妈妈的笔迹,页面泛黄,似乎被水浸湿又晾干,皱皱巴巴的。每当郁宜棠想念妈妈,就会拿出歌词本,读这些简单却又动人的歌词,好像这样可以与年轻时意气风发,没有历经困苦的妈妈心意相通。
翻起来会哗啦哗啦脆响的歌词本,记录专辑收录的四首歌:
《狂恋》
《孤岛》
《嫉妒》
《让我想一想》
“喂,舅舅,我的身份卡已收到了。”
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有些模糊听不清,电流声嗞嗞。
“不用担心,我很满意我的新名字。”
对面又说了些什么。
“好的,明白了。”
郁宜棠眺望窗外,一群飞鸟有序落在红塔上歇脚,如同一捧墨水泼向红塔,不久便起飞,朝一个统一的方向飞去,不知目的地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