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之中 第27章 第 27 章

契约带来的影响立竿见影。

那天晚上，藤丸立香做了一个离奇的……令他头痛欲裂的梦。

许是他实在太想了解更多关于查理的事情，涌入梦境的信息量堪比海啸。过去曾在图书馆阅读过的，听十二勇士Servant们讲述过的冒险故事纷至沓来，他成为身临其境的观众，将它们逐一看遍。

同魔兽和巨人战斗，领自家骑士们出游玩闹，予圣物救人，跟城邦联谊，征战扩张，踏平异教，直到龙塞沃的血雨湮没天地，十二道荣耀的光辉在他触手不及之处全数熄灭。月色照不亮的王室里，藤丸立香看到圣骑士之王孤寂一人伫立的背影，他恨不得一步迈到对方身边，幕布厚厚垂落，无情隔断他与传说的画景。

“——我的一生……真是充满劳苦啊。”

帘幕后面，传来查理曼伤感的叹息。立香胸口传来一阵碾轧感，嘴唇不知何时咬出齿痕——没有痛感，大约仍然在梦中。他试着伸手，意外发现自己可以动弹，于是抬步前去，将赤红幕布一把掀开。

“哎……？”

映入眼中的是一处风格大有不同，……他却觉得在哪里见过的王室。大理石拱门雕花柱，水晶吊灯彩绘窗，红丝毯，尖穹顶，墙纸平铺金鸢尾，既有罗马建物的恢宏霸气，也有法式艺术的典雅傲气，仿佛各不相让，视觉上依旧和谐共存，乍看上去，总归是一派中世纪欧洲风情。大厅正中，面目模糊的国王正与疑似NPC的大臣交谈中。立香想走近看个清楚，腿又似灌了铅钉在原地。

“那是……查理……？”

恍若频繁拨散的水中倒影，从立香站立的位置看去只见一团金银黑红的颜色，然而对方头顶鲜明的小簇白花，还是给了少年重要的提示。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对方的身影也变得稍许清晰了些。

“陛下！昨日向您宣誓归顺的城邦似乎引起了邻近领域的不安，领主大流士三世打算对我们发动战争了！”

“招降那座城邦的事情，不是已经给他发过两次通信详细说明，不会影响他所在领域的商道贸易和资源开发。”

“不胜惶恐！似乎没能成功传达我们的意思！”

“…………也是啊。对Berserker的沟通期望值还是抬得太高了。”

玉座上，身披王袍的年轻君主一脸无奈，他抬起修长的指尖揉揉眉心，命令道：“既然如此，先去做好御敌的准备。如果大流士三世亲征，那我也会出阵作战。民众疏散和避难是第一位，城中各处通讯都要确保畅通，任何领域遭到突破，都必须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是！！”

近臣领命退下，国王向后斜靠缓口气，很快坐直起来继续工作。层层叠叠的电子荧幕在他前后左右弹出，围绕玉座三百六十度悬浮，单是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立香都有种赶报告赶到最后一秒的窒息——冷静环视它们的王仿佛习以为常，熟练地处理起桩桩件件须他经手的事务。景象飞速快进，王没有离开过玉座，没有一刻放下过他的职责，日出日落，不知疲倦。

他居然是位从者。……会是查理吗？立香再次于心中发问。金银冠冕，黑红长袍，铠甲，飘带，垂坠的柔软鬓发，以及……殷红艳丽的双眼。自己认识的查理曼并非这副姿态，也少见那般沉郁严肃的神情。那么，他难道并非传说中的查理，而是真实历史上的卡尔大帝……

“不适合啊。”

国王陛下的轻声自语打断他的猜测。和查理长得一模一样的王好像终于肯给自己一点歇息的时间，他仰头顶着王座靠背，淡淡苦笑。

“本来以为Servant不需要在意时间，没想到也做了这么久了。……不过，果然我还是不适合。王政这种事情……交给那位更强韧、更认真的大帝是不是会更好一点呢。”

在他说着这话的时候，立香看到他身上的阴影逐渐变深，整个人的明度都在一分分压下去。

国家是一个始终在面对内忧外患的整体，王是站在国家顶端俯瞰所有，执掌一切的人。他始终怀抱为人民行善，让大家欢笑的祈愿，在民众不断碰撞的愿望与利益中寻找平衡点——

谈何容易。

无论幻想还是现实，至少……在查理曼这个英灵的生涯里，还看不到名为『理想』的解答。不具备千里眼的王，每一步都背负牵一发动全身的顾虑在前行，是能被铭记被歌功颂德，还是被误解被诅咒万世，他也只能交由上天来决定。

资源要怎样开发，商路向哪方延伸，政体的贯彻是否满足现状，违背律法的裁决如何确保公正无倾。国防、建设、财政、文化，……眼下信仰不同的民众又在万神殿门口屡起冲突，再不有效控制，未来可预见的宗教战争也将迅速燎原。

“索性……镇压（同化）他们算了。”

深陷影子里的王喃喃自语。

“这是第几次，还是第几十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然能接受这件事，也不代表他们带来的麻烦是可以置之不理的。那样的话，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全部凭借他的力量……”

低沉的声音里充满怒气，确是已经到了忍耐极限。立香眼看着国王从玉座上站起，刚抬起左手作势要使用什么，突然僵在那里。

“——！”

不行。不可以。

因为应付不来“无法互相理解”的事实，就擅自抹消掉对方的灵魂，那种事……

一点都，不■■。

——————

“那是——！？”

从王的脚下倏地蹿出数道鲜红的魔力线，像是一个人急于拉住朝火坑里跳的对象，将他全身死死缠抱。那张俊朗的脸庞顿时被痛苦扭曲，牙关紧咬，额上冷汗涔涔，曈眸红如血。显然那些魔力束的『强制力』对他的灵基效果拔群，甚至能超越高等级的对魔力，给他施加“不可如此”的禁制。

“那个……难道是……令、咒……？”

对圣痕波动很熟悉的立香，怔怔凝望着被魔力束勒住的王之从者。看起来，似乎是借助令咒的力量『代替』某种自律技能的效果，阻止他情绪暴走做出失去控制的事情，而且用了不止一道——但他身边并没有Master，这令咒到底是谁……

“哈、哈啊、……呼。真是，差一点就走到输掉的界线上了。”

年轻的王僵持了好一段时间，泄气地坐回王座，克制他的红色丝线也松懈下来，消失不见。

“你的劝诫（约定）也越来越弱了啊。再有下次，我说不定真的会挣脱。不要以为我还能像以前的自己那样……只是单纯地觉得不该做，就可以不顾后果地自废手足。我现在是王……封印了力量，国家就会逐渐走向崩溃。你能理解吗？”

国王用温和的，令立香莫名心痛得想落泪的语调轻柔地说着话，说给不在他身边的谁，说给他心知听不到的谁。

“不过，这样也好。每次像这样……感受到你给我带来的痛楚，就能确信『我』还在此处。到了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真希望也能由你来做个结束。说起来，是不是可以对Mooncell许这种愿望啊？如果那时候只剩下我一个Servant，没准能实现。要是能就好啦。”

上扬的语气满怀憧憬，变得更为纯真清爽。与现在藤丸立香认识的查理曼相比，听不出半点差别。

“真想见你啊。我的Master，我挚爱的……”

“——立香。”

他以为自己听错，可那真真切切就是查理的声音。被梦麻痹的知觉恢复，灼烫感沿着脑后直刺头顶，后颈跳痛，太阳穴突突闹腾得快要爆炸。立香胡乱摇晃几下脑袋，从梦中挣扎醒来，熟悉的声音还在耳边紧张地呼唤他的名字。

“立香，立香？！没事吧？！”

少年猛然睁眼，对上一双清澈的蔚蓝瞳眸。My Room暖白床头灯下，和梦中人的眼睛同质不同色，倒错感益发冲击得他头昏脑胀。藤丸立香表情空茫地盯着与他相向而卧的骑士足足十几秒钟，总算意识到，刚才应该……只是他的查理在喊他，混淆入梦而已。

“你还好吗，Master？做噩梦了？”

查理曼很焦急，又不失小心地捧住他的脸，“脸色好差啊。要不然现在就去医务室检查一下吧……！”

“……我没关系的，查理。”

后半段的梦先退潮而去，沉入意识深处捕捉不能，反倒是前面的梦境还留存印象——立香覆上查理曼的双手，缓缓吐出回归现实的安心气息。

“我只是……梦见你冒险时期的事。”

“啊、是吗。”

御主会通过梦境看到从者的过往。即使是幻想的圣王，这些事迹也存在于人类的记录和吟游之中。查理曼负疚地拧起眉毛，要是他脑袋上有对假想的毛茸茸耳朵，此刻大概也会垂下来：“看起来你梦见的并不都是有趣的部分啊，抱歉……是后面发生的那些事让你觉得难受了吧，赶快忘掉也是可以的！”

“不不才不会忘记的哦！？”本人还什么都没说，急着道哪门子歉。是有多怕自己让御主不开心。立香揉揉他雪白的发旋，笑着夸赞，“能亲眼看到查理在传说中帅气的样子，我很开心。你真的做了好多很厉害的事情！”

“是吗？！嗯……毕竟那个时候已经坐上王位，就有许多只能由我来做的事啦。”得到夸夸，查理曼立刻开心得满面红光，“虽说这些东西并没有真的作为功绩留在人类史上，拿来自夸感觉也有点那个就是了……”

“结果留没留下来不是重点，查理你有努力过，这才更重要。”立香稍加使力捏他的发根以示提醒，“这不还是你教给我的事吗？”

“……？我教过你？”骑士呆呆地睁大眼睛。

“没有吗？”少年御主傻愣愣地反问。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默契地决定不再管这没有结论的话题。立香很近地打量查理曼的面孔，梦中圣骑士帝垂泪的表情闪回脑海，他将摸头的手滑到对方脖颈，轻轻按揉。

“嗯～还是Master的按摩最舒服了。”查理曼不知他心事，单纯地眯眼享受起恋人的爱抚。

即使是成为英灵，在这样亲密的距离里互相注视，也看不到那段以悲壮作结的传说为他留下一星半点的沧桑痕迹。亦或是……不让任何人看出来？这个看似轻松写意，却为了耍帅而把很多苦楚背在身后，『视而不见』的男人——

“查理。”立香轻声问道，“你当时……是知道罗兰中了计，还许可他们只带两万人断后的？”

掌心抚触的身体一僵，查理曼挑起眉毛。很少有地，立香在那双蓝眸深处碰到一丛令他都不禁胆寒的锋芒。

“啊，没错。”他沉定回答，“我一早就知道加纳隆的提案是陷阱。罗兰是我最优秀的首席骑士，他的自尊怎能容忍别人认为，他不足以用两万人看好我的后路。……我不能为了保住他的命，就折损对一个圣骑士而言比什么都重要的荣耀。”

若那样做，他作为国王，也会失去属下们最重要的信赖与忠诚。查理曼将精锐的十二勇士全部留下，希冀他们能守护罗兰，为其注定的牺牲争取一线生机，可是结局……

他连自己继续作为『十二圣骑士之王』的存在形式，也一并失去了。

“你看啊～做个正经的国王陛下，就会发生这种事。”

眼底冷光迅速消散，查理曼叹口气，用上了撒娇的腔调，“那个时候，一个人躲起来消沉的我也很逊。想到自己得留下来继续面对那个地狱般的世界……要是能像现在这样有圣杯就好啦。就可以直接许愿，让世界变得超级帅气，再也不用担心谁遭遇不幸！”

“嗯……。”

立香忍不住蹭过去，将他的脑袋紧搂在肩头。

“你真的……真的辛苦了，查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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