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落雪慢慢推着轮椅绕过荒凉的城镇,收拾着那些亡者遗留的物品。
这已是他第二次这么做。
*
林落雪出生在西岭沙漠的一片绿洲中。绿洲有城市,是凡人通商的商道,人烟繁华,偶然有人背井离乡,想要到这里定居,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是定居就出现问题了。往来的商人,说好再见的情侣,约定好时间回来的人,从来没有回来过。途径沙漠的人从未见到过多次来回。
一种无法抑制的惶恐出现在沙漠中。
再惶恐,他们也有路可以走,用每个人的智慧凝聚而成的路。他们通过往来者收集了很多信息,了解了许多事情。他们选择避世而居,选择逃离初决。于是,现在所在的沙漠就真正的成为了“绿洲”。
绿洲中的人会劝阻商人留下。哪怕有很多人认为他们疯癫,却还是有几个听了进去。
一次又一次,沙漠人烟密集了起来。
他们围着篝火唱跳,庆祝着来之不易的生活。
林落雪的母亲在生产的时候很顺利地生出了他。
所有人都很高兴,既为这顺利,又为这生命的延续。在荒芜的沙漠中,见到一丝生机,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林落雪的母亲是很浪漫的人,因为一生没见过雪,因而叫他落雪。
而林落雪平生没有别的什么愿望,只有一次和沙漠中来往的旅者有了交谈。
那个旅客说起外面的世界,说那里有森林,有雨,有雪,也有碧海蓝天。那些全都是沙漠里长大的孩子没有见过的景象。
见到小孩子好奇,旅客就递给过他画册,画册上画了四个王朝上的各个奇观。
画册上的大海一望无际,雪山白雪连绵。
小孩几乎一眼就被画册上的白雪覆盖住了心神。
“你为什么不留在这里呢?”林落雪握着画册,想要挽留旅客。
旅客非常冷静,他相信沙漠中人说的话,他甚至在沙漠中驻留了一个月,用于和沙漠人沟通。
但他还是要走。
林落雪不明白。
旅客说:“我是旅者,我的梦想就是走遍大好河山。即使前方没有路,我也要去试着走走看。”
即使前方无路,也要走下去。
林落雪深深为他话语中的气魄动容。他开始憧憬某一天,他也能够离开这里,去见到大好河山。
离梦想的实现还有那么遥远的距离。
在沙漠中所有人都觉得这里也许是一片可以逃脱初决制裁的净土的时候,沙漠里来了奉命清扫的一群修士。
那一代眠龙的持有者追求效率,他觉得一次性铲除即将成型的势力比反复地吹散小小的火苗要来得快。反正同样都是踩蚂蚁。
从前能够逃脱,只不过是因为足够渺小。现在不能逃脱,也是因为渺小。
那时母亲刚生了一个小妹妹,不足五岁,正是扎着小辫咿呀咿呀叫哥哥的时候。
林落雪抱着小妹妹,给她讲故事。他很喜欢他的小妹妹,妹妹也黏着他。
沙漠里的人言笑晏晏,看着这对兄妹,就如看到光明璀璨的未来。
林落雪从天行讲到临渊,讲到漫天漫野的雪花,讲得口干舌燥。
妹妹歪着脑袋,天真地问:“那,雪可以搬到沙漠里吗?”
就在这时候,风与黄沙吹来修士的嘲笑:“这里有傻子做梦呢。”
那个修士指着林落雪,毫无尊重。
林落雪毛骨悚然,戒备地把妹妹放到身后,想要告知父母,想要逃脱。
眼前一共有五个修士。其中一个修士神情复杂地看了林落雪一眼,对方还是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难免于心不忍。
可不忍心是有限的。初决的制度横在所有人之上。
林落雪对上他们的眼睛,抱着妹妹就想要逃。
修士一刀过去,林落雪双腿一弯,跪在地上。
妹妹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
一刀没了。
林落雪发疯般扑向他的妹妹。
她还那么小,没能来得及理解这个世界,就消失了。
漫天的血侵染了一切。
尸体堆砌在井中,提刀的修士静静看着林落雪。
林落雪撑着上身,扑入井里。他惶恐、不安,愤怒。
“要杀了他吗?”
修士说:“没关系,他出不去的。”
那一天,林落雪从井底看天空。他住在井底,他和他死去的家一起。
他的家毁在了初决的修士手里。他的血落在井里。
这滔天的怨恨和企盼,这滔滔不绝的血液提供与献祭,让林落雪成功地与**产生联系。
在此之后,他好不容易重建了一个家,但在现在,却又硬生生地毁掉。
罗大娘的房间里,一针一线绣着小孩的襁褓,上面有朵漂亮的花,好像要迎风招展开。
林落雪没有说话,他一步步收拾好了死在这现实中的人的物品。
像给每一个死者收敛遗容那样细致。
江陵跟在他的身边,动都没动。
林落雪把最后的物品用一把火焚烧尽。他他沙哑着嗓子问江陵:“君逑呢……”
“你确定要对君逑动手吗?他绝非善类。”江陵说。
“不然呢?”林落雪看着江陵,眼底有丝丝恨意,他在恨江陵,恨这群人打破了他平静生活的假象。他急需发泄或者就是发疯,“现在有谁是善类吗?”
江陵对此心知肚明,回答:“那就发疯吧。”
所有人都在发疯。
大家都一起疯一场,不必关心后果。
他也一样。
*
大锅架了起来。
卫琅在锅中撑着下巴,看着陈平。
在陈平看来,卫琅的神情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悠哉和嘲讽。
毕竟陈平方才可以说气急败坏,径直对其他人宣布“他是修士”这一事实。
不过旁人也没有怀疑分毫。
他们最初的接纳就是由陈平而来,现在由陈平收回,也没有大不了。
而至于对卫琅的认同。只能说,他们认为,他们所作所为都是对他们好。
“哥哥不要害怕,很快就没有事情了。”秀秀温柔地安慰卫琅。
人群聚集,架起大锅,拎着刀,把这当成一场盛会。对他们来说,锅中是个修士理应是件正常事。
菜刀那样锋利,为了修士专门淬炼过,刀锋还在闪闪发光。
然而……
卫琅勾起一抹笑,询问眼前的女孩:“你真的不知道吗?”
秀秀懵懂地看着卫琅:“哥哥在说什么?”
卫琅笑着摇头:“在说别人不愿意听的话而已。”
陈平眼中愤恨地看卫琅,看他与秀秀交流。
卫琅侧过脸,就对上了他的目光,含笑说:“你看,我不是一直在自说自话吗?”
秀秀瘪了瘪嘴,不太痛快。
陈平心中有把火在烧。卫琅何尝没有。
大锅中的水咕噜噜,水雾大得要遮住人的眼睛。
城里人按多年来的经验说:“再煮个一刻钟就好了。”
一刻钟后,卫琅优哉游哉,甚至连衣角都未被沾湿。
“诶,怎么还没好?”
“我来!”
陈平恨得牙痒。他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提着菜刀,直接切断了卫琅的胳膊。
血未曾喷涌,一只断手在水中翻滚。
卫琅像没有痛觉,轻柔地看陈平:“我啊,建议你最好不要这么做。”
“会死的。”卫琅温和地告诫。
秀秀瞧着卫琅谈笑风生的模样,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陈平嘲讽:“会死的是你,恩公。”
话已经说尽了,别人不听,那就罢了。
卫琅用单手捧起水,他透过这水,看自己的手心、看他人。
那神情,冷酷异常。
咕噜噜,断手滚过一圈。
陈平迫不及待地把手捞了起来。他冷笑着看卫琅。而旁人早已迫不及待,拿起筷子。
“等等。”陈平慢条斯理地拎起菜刀,把它切成片片,展示在卫琅面前,“一人一片。”
“真美味。”
卫琅无动于衷,眼角甚至带上了笑:“美味吗?”
“嗯……嗯?”
应声的人们的躯体爆开,血肉模糊。
陈平不可思议地愤怒。
卫琅:“我说了,会死的。”
他相信林落雪一定考虑过修士体内蕴含的灵力问题并且解决它,可卫琅的体内远不只此。毕竟他的身体可以说是四王朝合力铸造出的神兵。
“凡人”食用,必有后果。
卫琅对着陈平的眼神,心中仿佛也有一股绵绵不绝的恨意。
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座城市本身难道有让人疯狂的能力吗?
还是这些不理智本来就埋藏在他的身下呢?
他对着所有人仇视的目光,觉得自己今天真的很不理智,将近疯癫。
为什么呢?
他们想要拿着刀,把他剁成碎片。
可他不可能死。
那这个局面要怎么解决呢?
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答案?
卫琅朝水雾询问。
*
君逑在往下落。
井中突如其来出现一股张力,把君逑卷到其中,他并没有反抗。
井底,凤临炙惊讶地看到他:“你怎么也会到这里。”
君逑仍然持续在那阵痛之中,目光沉沉,没有回话,不知想些什么。
“这里是城市的地底。”凤临炙解释。
君逑看了眼凤临炙,对方格外的狼狈,满身鲜血锁链从他的锁骨中穿过,把他整个人都困在了井底。
那本**抽取凤临炙的力量。凤凰浴火重生,无法杀死,便如此作为养料。
“这种魔物,我见了一个还不够,还有更厉害的,真是稀奇的很。”凤临炙仍然是没有在意的模样,向君逑插科打诨。
君逑还是不说话。
凤临炙皱了皱眉,告诉君逑:“在我到达这个城池,看见这里的时候,有一个人告诉我,这就是天道缺失的后果。”
“你怎么看呢?”
终于,君逑开口了:“他说了什么?”
凤临炙摸了下下巴,锁链发出一阵声响,他确定君逑并非一无所知,就模仿对方的口吻:“凤临炙,这就是你所轻视的因果的价值。”
“生命就像夏日的露珠一样,转瞬消失踪影。但大家迄今为止为之所做的一切努力,并非毫无意义。”
君逑听完,很久没有说话。
凤临炙:“你到底是怎么了?”
现在的君逑给凤临炙一种非常不安全的感觉。无论他怎么和君逑交流,这种危险感都没淡去。
君逑慢慢地说:“我想告诉他,这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梦醒后,一切都会成空。
“可是他还是那么难过。”君逑陈述。
他是卫琅,还是那个和卫琅有点相似的人?
凤临炙皱眉,君逑完全是自说自话,凤临炙没办法径直问:“你要干什么?”
君逑问凤临炙:“你觉得这里有存在的必要吗?这里还需要努力去改变吗?”
凤临炙犹豫地说:“我认为没有,但……”
凤临炙必须承认,他被眼前见到的地狱给震惊了。
君逑直截了当地说:“我也觉得。”
他从不在意任何事物。
然而心间传来的痛苦越发浓烈,几乎变质。他想要做些什么。
凤临炙好歹还曾经有过家人友谊,也曾流落凡尘,曾有所不幸。所以他更能理解“意义”,能够对眼前的地狱心生叹息。
可这位帝君生来便是作为工具的存在,所有的感情对他如同无物,而意义对他更是空洞。恐怕不能对面前的景象产生分毫感慨。
那他又为什么这么想?
凤临炙盯着君逑,危险感始终没有消散。他问他:“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是天道的约束,是天道压在他们所有人上面。
凤临炙这样认为。
君逑缄默不语。他扯下为了进入那里特地佩戴的香囊。
凤临炙闻到香味怔神:“这是?梦魂香?”
“这里有鬼界吗?为什么佩戴梦魂香?”
梦魂香由梦魂花,或者说情花为主要材料做成,是沟通阴阳两界的主要方式。
点燃梦魂香,人就可在梦中魂魄出窍到鬼界。那里会生长出与阳界截然不同的大片白色梦魂花,让久为尘世苦的魂魄们安眠。
可惜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轮回道,没有触碰到鬼界,梦魂花的作用已然被荒废,只剩下了美观的用处。
林落雪将自己献祭给天道碎片,自然知道它的用法。甚至能借用鬼界的空间完成自己的愿望。
而卫琅,他知道,可他没有将梦魂花与情花联系在一起。
他想要让他回来。
要怎样打破冥界和人间的壁垒呢?
君逑不答话,手中出现了一把极为漂亮的长弓,弓身悬着八个不同颜色的小太阳。君逑按住青色的那个。太阳对准井上的天空,对准从天空的缝隙间流露的世界的剪影。
逐日弓……在君逑手上?
凤临炙来不及想,匆忙问君逑:“你疯了?”
君逑平静地回答:“我身死亦无妨。但在此之前,我要先见到他。”
凤临炙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光看君逑,仿佛刚刚认识了他这个人。
不得不说,凤临炙终于摆脱了对君逑的固有认知。
他问君逑:“你能怎么做?”
在遇到卫琅之前,君逑从未试图摆脱过天道的约束。自然要付出代价。但君逑并不在意。
而今,他迫切地想要见到他,无论结果是什么。
“凤临炙。”君逑冷淡地提醒,“我说过,此世轮回道已全。”
凤临炙慢慢皱眉,想起了君逑那个“天河之主”的虚称,似乎有点明白君逑的想法了,又觉得不太可能:“这又怎么样?即使一切轮回都将归于天河,所有轮回结束之后的事情。”
除非他成为天河真正的主人,才能改变。
但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成为。
君逑:“你说的没错。但这里的鬼界是荒废的一片空间。”
那个建立轮回的人太过急切,甚至还没有连上六界。
“补全的轮回是直接连到了天河。”
凤临炙瞪大了眼:“怎么可能?”
“这轮回怎么执行?”
小世界有六道轮回,有善恶因果;可天河,尽管被上界的人誉为一切轮回的起点和终点,可它只有诞生与毁灭啊。
“它可以执行。因为天河那里现在有人在守护,他能借此构建小轮回,通过已经建立的联系,将魂灵送回这里。”
什么东西?
凤临炙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君逑没有多做解释。
他应该高兴,这里的轮回道直接连到了天河。
而他是星海之灵,天河之主。
哪怕最初没有任何反抗此界天道的准备,但只要借用天河之力,就能摆脱此世天道约束片刻。
至于代价,那是之后才要考虑的事情。
君逑神情不变。
青色烈阳朝半空射出。光芒一线之间,露出了另一个存在的世界。
*
透过水雾,卫琅看到射来的金箭:哦,这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