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任他看着?”被江陵拉走的林落雪不明白他的想法。
江陵冷漠地说:“当初我能任你看,现在就能任他观看。”
回忆如同幽灵,缠绕着他,把他带入梦魇之中,日日夜夜不得安宁。他该已习惯。
更何况他阻止不了君逑。
“但你为什么要带走我呢?”林落雪揣测,“恐怕还是有……”
江陵瞥他一眼,林落雪咽下了剩下的话。
*
多年前的白帝城。
瀚海的因果链,临渊的轮回晷,初决的空间锁……
众多汇集天上和世人智慧的稀世珍宝被扔到炼器炉中。
融化的金水在炉中沸腾,咕噜咕噜,水的中央,皮开肉绽的孩子在尖叫。
清醒过来的江后迈着步子,走到炼器炉前。
炉中的景象被天工坊的修士导出,放映到最前面,那暴露在外的白骨,那翻涌的血肉,都是那么的清晰。
痛苦的鸣啼与哀嚎萦绕在耳畔。
江后目光闪烁。
“加灵芝再加……”医师忽略了这些景象,有条不紊地判断着。
一道道次序下来,终于,那些金水融入了小孩的躯体中,那些斑驳的光点消失不见。
“成功了!”围在婴儿旁的人群狂热地望着天道碎片与婴儿缓缓融合。
可惜融合只到了一半,便停止了。婴儿快速地长大,最后变成了一个五六岁孩童的模样。剩下的金水从他的身体上落下,掉到炉子底下。
人们百般尝试,都无法改变。
最终医师把孩子从炉子里抱了出来,打算检查再想办法。
孩子在医师紧张的注视下睁开眼。他环视周围,然后目光落到了江帝江后身上。
“爸爸妈妈。”
年幼的孩童怀抱着憧憬向父母伸出双手,他的目光中带着执着和依赖。
天地无所不知,无情无欲。
但这个孩子只符合前一点,与后一点完全无关。似乎没有任何人教他,他却无师自通了爱这项功能。
江后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别过眼,后退一步,十分抗拒。
江帝站在原地未动,打量着这个孩子,似打量物件。
小孩伸出的手在半空中,不进不退。
临渊皇帝失望地说:“看来是一个废品。”
“再试试吧。”江帝不甘心,“他也没有出现异常反应。”
“说的对。”
“那么到底缺了什么呢?”
谢锦萱眯起眼:“也许是,阅历?”
“确实。”
医师若有所思。他们想让这个孩子自行弥补天道,放弃自身。想要这么做,必须让这个孩子拥有足够的能力。
某种意义上,这位来自摘星楼、主导了整个实验的医师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在摘星楼长大,这是他第一次出来,他被教导的是真正的伟大理想——天道补全,尘世的一切回归正常的秩序。
因此,他的执念不比任何人浅。而往往执念深重的人能干出常人干不出的事情。
*
白帝城被封锁起来。
无数的能人异士以医师为首对孩子进行研究。
孩童懵懂地看着他们,任由其为所欲为,不言不语。
炼器炉的炉壁隔绝了一切。他靠在火炉的旁边,安静得可怕。而炉外的人,热烈地讨论着。
他们的悲欢,毫不相通。
“……最接近的是生死一道……用生命,来孕育生命吧。”医师皱眉思索。
这位医师遍览邪典,甚至询问邪修,未达目的,他无所不用其极。
而火炉中的一切,将成为孩童成长的养料。
见此君逑皱眉。
滚滚光阴流转而过。医师的计策也开始完善。
*
炉中,烈火熊熊燃烧着,仿佛烧不尽,一个个平民百姓被投掷到炉中,火烧掉了他们的躯体,留下了他们的灵魂。
苍白的魂灵密密麻麻拥挤地叠在一起,哭嚎声接连不断,眼中是死灰般的绝望。
医师眼中不忍,却还是转动炉子。
魂灵遇到了孩童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他还是人! “
“他怎么还是人!”
“他还是人,他肯定是害死我们的人!”
“是你!都是你!是你害得我们变成这样!”
声浪越来越笃定,越来越大。一张张脸争先恐后地挤向孩童,身躯穿过另一个的身躯,另一个又穿过他的身躯,前仆后继。分明每张脸都不一样。脸上流露的却都是相同而浓重的恶意。
浓重到令人窒息。
火焰依旧熊熊燃烧着,炉底是烈火和灰烬的颜色。
“这……这是……”望着眼前的景象,孩童似乎失去了语言功能,只能发出几个将断不断的音节。
“你怎么可以还是好好的?你这个罪魁祸首。”
“去死吧!”
“我,我——不是我——”话音落下一半,夏然而止。
“怎么可能不是你!”
“都是因为你!”
真的与我无关吗?
仿佛有声音在心底质问自己。
小孩的眼睛布满茫然。
好像,他们真的是因为我变成这样的。
小孩捂住脑袋,魂灵们的手穿过他的胸膛。
虽然不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魂灵还是不间断扑向他。
声音透过手,涌向耳朵。
小孩仰着头,看着他们有的残缺的手,有的不完整的眼睛,还有那些裸露着的心脏。
我的错吗……
“对不起,对不起……”小孩不停地道歉。
他望着魂灵们的眼中空无一物,只是倒映着对方的需要。
白发苍苍、被万人敬仰却仍一生郁郁不得志的医师有些难过却又饱含期待地看着孩子:“你会,理解我吧?”
君逑攥紧了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正如医师所想,生死……瞬间倒映在那个孩子的眼底 ,旋转,升华,变得无比明朗。
我想要,我想要他们活着。
迄今为止都在旁观的孩子有了这样强烈的念头。
下一秒,天地之间有所预兆,空中出现一条看不清的河流,河流在闪烁、在发光,如同万千个银色漩涡一同转动。
君逑眨眼,便能看到河的一边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那些魂灵通通被吸引到河中前,将他们传回。
六道、轮回、因果被厘清……
无数魂灵消失不见,炉内空空荡荡,只有跪坐在地上的小孩。
他的身上不停地往外涌血,转眼间成了一个血人。而他的头发,变成了白色。
过度地消耗自己的生命与天资,得到的就是这个结果。
然而轮回道已全。
那条河……怎么会这样……
他的天资太高了……
君逑皱着的眉未曾舒展分毫,只觉荒谬。
“成功了。”修为到了江帝的地步,已经感觉到天地的变化,他的目光是无穷的狂热与喜悦。
临渊皇帝望着炉底,皱起眉,出手稳定了情况:“他的身体不行了。”
“或许我们考虑还不够周全。”
“但这同样说明了计划的可行性。”江帝反驳。
临渊皇帝点头:“当务之急是提升他身体的强度。”
韩后谢锦萱建议:“或许我们可以把他放到苍木里。”
见大家都看向她,韩后轻轻一笑:“苍木通天彻地,是世上最坚硬的东西。”
“好主意!”
苍木生长于临渊的边境,与雪山遥遥相望。
修士用天地珍宝稳定了孩童的情况,把他放入苍木中,同苍木一同呼吸。
君逑知道他们做了一个正确的举动,但心里却浮现起淡淡的不安。
孩童身体情况稳定了下来,但仅仅是稳定,没有生长。
江帝不满于进度,因此将孩童挖出,放入白帝城的冰馆之中。每年每月,普天之下,四王朝之气运注入白帝城,又通过白帝城的阵法涌入一个孩子,只为了铸造人世的神明,维持他的生长。
可江帝却不知道,孩童的灵魂此时已不在那个躯壳中。
*
卫琅坐在客栈中,坐在陈平面前满目空荡地按住自己的脑袋。
“宽恕,宽恕,你现在不叫我宽恕了吧。”
陈平的声音像从遥远处传来。
“我要怎么去宽恕这一切?”
“你?你不是修士吗?为什么你不帮我?”
“凡人?在乎他们的心意有什么用?你们不都是这样想的吗?”
说不清的絮语,在卫琅的耳边。似曾相识得可怕。
卫琅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有让他宽恕吗?好像没有叫他宽恕吧。
是他对于宽恕的定义出问题了,还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
还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什么样呢?
某些关于回忆的片段,渐渐地成形。
卫琅在沉入回忆前,尽力地抬头看了眼陈平。
——这个面容扭曲的人,像这座理想之城的阴暗面。他想让他和他们一样彼此怨怼,彼此征伐,彼此把恶意对准彼此。
*
苍木有灵,碍于天道束缚,不能化形,却仍对万事万物存有一分先天的怜悯。
当年江帝把孩童放入苍木中,祂就已经了解了孩童的经历。祂怜他少无所依,子然一身,又被拔苗助长,于是护住了他的身体,用尽力气将他的魂灵派往人世间,想让他看看人世的红尘熙攘,想让他知道世间不只他所经历的那些。然而却未料世事无常。
祂的能力被限制,只能把他送出。因为后来他被江帝带走,更没有力量把他送回。就这样,事情变得糟糕了起来。
他靠吸收天地灵气化为实体,有时是少年,有时是青年,更多的时候是孩童。若灵气消耗尽,就又变回无人能见的魂魄,在世间无意识地飘荡,与天地灵气同游。
第一次显形见到这个人世的时候,他救了一个被人追杀的少女。大雪纷飞,雪中白头。那是他唯一一次收到别人的感激。
然后,他带着期望去看这个世界。
第二次游荡的时候,因为满头白发,在夜间出现,他被路过的山人骂做怪物。
第三次他见到妻离子散……
似乎是运气特别不好,每每见到他人都是不幸,别人对待他也都是驱逐厌烦。
很多很多次,于是临渊开始有了一个传闻,他们把经常在雪原里出现的那个不知年龄与性别的怪物称为雪女,传闻雪女给人带来厄运。
于是以后,经常被人泼水泼粥砸鸡蛋,怒骂声不绝于耳。而这还算轻的。妖族民风彪悍,见他毫无反抗之意,更有直接拿斧头上来砍的人。
而他被砍掉一次脑袋,又要积蓄好久的力量,才能化形。
年岁渐久,他能活动的范围越大,某天他终于穿过临渊,来到天行。
他住到了天行的村子里,一户很善良的老人家愿意去接纳他,尽管他看上去像个怪物。可是老人死掉了。住在他旁边的人也死掉了,疾病蔓延,都因他开始。
镇上的居民冲他打骂,无比害怕,想要用火烧死他。
木柴架起了火堆,他被捆在正上方。
那么多的悲苦倒映在他的眼中。
而有个声音在心底问他:如果不是他的错,还会是谁的错误呢?
*
君逑看着画面里的人,在某一刻间忽然意识到,他看到看到这一切都太迟了。
一切都已经发生过。
可是他却想要改变。
对于君逑来说,他的脑海中从来不存在不可行的概念。
而卫琅又给了他另一个关于想要的理由。
君逑看着画面中的孩子,看到他的眼眸,看他空落地寻找和失落,看他游魂般在这世上不知自己为何而活为何而来为何不放弃。
许久之后,君逑叹息。
他确实想要那么做。
君逑拽下了手上的木镯:“帮我一个忙吧。你也不想他这样吧。”
苍木发出悠远的光芒,而君逑以祂为媒介,跨越了时空。
他望着围绕着孩童、把他架在上面的人,神色温和地致歉:“抱歉。”
呼喊着的、不明所以的人群灰飞烟灭。
一切都灰飞烟灭。
大雪在飘,尘世在摇晃。
“没有事了。”
听不见的声音在孩童的耳畔响起。
他双目空空,生理的泪水机械性地顺着脸颊落下。
“不会有事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就当作是一场梦,只是虚幻的梦而已,不会存在现实中。”君逑在孩童耳旁低语,“既然梦里如此痛苦,我们暂时忘掉它,好不好?梦本来就没有铭记的价值。”
看不见的人用温柔的声音这样对他诉说。
孩童仍用尽力气摇头。
君逑轻轻叹息。
强烈的道德感,过高的自我责备,无人来引导就构成了卫琅作茧自缚的一生。
君逑想抱住他,想要他不痛苦。可那个孩子感受不到。他大概只能做到后者。
君逑恍然。
苍木落下,枝条生根发芽。
“现在先不要哭,等以后,我带你去看其他美好的事物,可以吗?足够的美好,比现在要好上数万倍。”君逑说。
美好?什么是美好呢?
孩童好似不明白这个词语。
在此刻,苍木缠住了他,把这个孩子抱到了树木里,亮光一闪而过,封印成形。
他的身影渐淡。
苍木有力量将孩童送出,却没有力量把孩童带回。君逑却能够做到。
他望着对方消失的地方,知道对方将不再记得他,因为他亲手封印了对方的感情与记忆。只有封印记忆,他才不会才回归身体的第一刻就爆体而亡——百年的认识体悟足够他的精神到一个可怕的地步,而身体又远远不及了。而封印感情,这确实是君逑自己做的,因为他一点都不想他痛苦,谁知道那群疯狂的人又会做些什么。
**呈现的最后景象,便是雪花落下,村落阒静无人,一切被消抹得干干净净。
君逑望着这一片景象,心中毫无波动。
书本自行合上,君逑身形透明片刻,却又维持住了。
君逑看着维持住的双手,看到自己丝毫未被天道惩罚,他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这件事本该如此。
君逑面容苍白,松开手,任由书被拽回井中。
前尘往事随书本俱被掩埋,只有人的心里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
卫琅对上陈平的眼睛的刹那,心口空空荡荡,如同破了一个巨大的洞。
在这刹那间,那些关于童年的残章片段一拥而上。
他也终于回忆起来,在遇到琳娘前,他已在世上吹了百年的霜雪。
那些霜雪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卫琅荒唐地看着陈平。陈平仍维持那欣赏的眼神。
卫琅也知道了,为什么他感知不到江陵的情绪了。因为江陵沉浸在痛苦之中,而那痛苦被封印与卫琅隔绝开来。
他越来越不能忍受了。
卫琅知道自己的情绪一定有不对劲,可是,只有这样,他才能足以冷静地思索。
风猎猎地吹过,把他吹往深渊。
卫琅喃喃:“你知道吗?我一直一直觉得,我只能对周围的人,我所见到的事物……”负责。
因为那些他未曾见到的太过遥远,他也不能保证到底是什么样的。
更因为他所想要的只有那么一点,柴米油盐,周围的一切。
他想保证的也只有那么一点。
在那被理应被父母关爱的年纪里从来没有人给过他无偿的、没有代价的东西。
他想要背负着对周围人的爱前行,可是太空了啊。
太空了啊。
后来琳娘很关爱卫琅,后来师尊也很关心卫琅……
那是很久很久以后,是在他周围能看见的,是他能够衡量到的东西。
只有能够了解的,才是能够保证的。
他爱着这个世界,也早已不相信他们能给他同等的爱意。
尽管如此,他还是那样地爱着这里。
但是啊,但是啊……
现在连这也要被否认掉。既然如此——
陈平期待地看他,像欣赏一件濒临碎裂的花瓶。
卫琅仓促地笑了。
所有的生命,间接被他辜负的生命,都是他的过错。他并不能怀抱任何期待,因为所有的结果都是这样。
——如果不能背着旁人的爱前行,那么背着旁人的痛苦前行,一定也是一样的吧。
既然他有能力,何不为他们摆脱这一切。只是这样罢了。
卫琅站起身,冲陈平笑着:“你想要对我做什么呢?”
陈平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
君逑靠在井上,手放在心口,几乎要跌落到井里。
就在刚刚,他建立的封印破了。
措不及防。
对君逑来说,这还是他不过几秒前建立的封印。
而与破碎的封印涌来的还有来自卫琅的痛苦。
而那种痛苦,那样的心痛,君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
胜过他徒步跋涉爆发的火山,胜过他在洗剑池涤炼成百年,胜过他在战场上被万人诅咒万人施法……胜过从前,他经历的所有。
阿琅……
君逑攥紧衣服。
那断断续续持久缠绵的痛苦,一时间不知道是来自自己还是对方。
平生第一次……
阿琅……
他倒在地上,看着天空,犹如看到卫琅本人。
痛苦到这个地步,连分担都毫无意义了。